建章二十八年農歷五月尾,增成宮的娘娘好容易精神了些,總算將這些日子裏壹直拖拉的事辦了,也見了這新壹批的秀女,訓了兩句話。
春喜姑姑轉臉便囑咐了敬事房將諸位小主的綠頭牌掛上,心中的壹塊大石總算落了地。
這皇宮大內,除了壹些個運氣不錯的宮女,向來都是豎著進來、橫著出去。因此每次後宮來了新人便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仿佛壹塊擲進死水裏的石頭,激起陣陣漣漪。慣會見風使舵的奴才們都勤等著看哪位小主有福,能在這個檔口兒討得陛下寵愛。
可誰成想,這新人掛牌的第壹晚,皇帝對捧著綠頭牌的福順連看都沒看壹眼,就淡淡地說了句,“今晚去增成宮。”
皇帝吩咐下去之後又批了壹陣子折子方才起身,待得屏退侍從、踏進增成殿時天色已有些晚了,華燈初上,有壹紅衣美人跪坐在搖曳溫暖的燭光裏,對著那壹桌子飯菜出神,麵上無悲無喜。皇帝看到這場景,竟怔了怔,連踏進宮門的腳步也頓了。
許多年前,仿佛也是這個樣子的,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皇帝壹時間有些恍惚,似忘了今夕何夕。
但他的腳步聲給人聽到了,那美人回過神來,沖他嫣然壹笑。
皇帝擺擺手,止住了她要起身行禮的動作——是太久沒見了麼?他很久很久都沒見過她笑得這麼開心了。他默了默方開口道,“妳,還好嗎?”
蕭嫵聞言就著跪坐的姿勢福了福,含笑道,“托陛下的福,臣妾壹切都好。”
皇帝對這個答案似乎並不太高興,清臒的麵上那嘴角向下的兩道紋路似乎又加深了幾許……過了半晌道,“梓童去後,朕壹直沒來看妳————”
“陛下乃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又何須對臣妾解釋什麼?陛下與娘娘情深意篤,是世間夫妻之楷模。如今娘娘走了,臣妾隻希望陛下保重龍體,莫要慟極傷身。”
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很認真,語調也極溫柔,委實是個賢惠明事理的樣子,可他偏偏總覺得不大得勁、心裏有些空落落地,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他暗笑自己是真的老了,連她的心思也猜不到又不想猜了。於是他笑笑,“還是貴妃心疼朕。”說著在她對麵落了座,也不等她服侍便拿起筷子、沖她有些楞怔的臉擺了擺,含笑道,“等朕等餓了吧?來,快吃吧。”
當今聖上早年隨太祖皇帝打天下,是簡樸慣了的人,而蕭貴妃又素來不喜人多,因此這壹席飯壹如既往地,並未叫旁人伺候。
他們二人許久未見,壹時間便像久曠的相熟老友經年相遇壹般,心中雖有千頭萬緒,話到嘴邊,皆是合宜的沈默。
皇帝與他的貴妃對坐在有些昏黃的燭光中,隻見桌上擺得均是他往日愛吃的菜,她身上穿的蘇繡長裙是他十幾年前送的生辰禮,是她無數紅衫裏最喜歡的壹件……
而於酒酣耳熱之際,她眉梢眼角的淺笑亦是,別無二致。
惶惶然他覺得壹切仿佛都回到了當年,他是年逾不惑的勤勉帝王,她是那個蕭國公家爛漫研艷、眼裏心裏隻有他的小姑娘,壹顰壹笑都充滿情感與活力。他就是被這樣的她晃花了眼,忘記了曾經與發妻許下的諾言……
這中間發生了太多事,也過了太多年,她長大了,他也老了,可如今還能見到她這樣地、沖著自己笑,皇帝疲憊冰冷的心驀地暖了暖。
用完膳後,蕭嫵煮了壹泡新茶,款款地為他斟上,茶杯將滿,手卻被人握住了。她羽睫輕顫,終是沒有擡眼。那隻溫暖的手也穩穩地沒有收回,不長不短的靜默之後,那人開口喚了壹句,“阿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