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祥歎了口氣,一下子坐起來。
要找三分堂談事,明天一早,就要找那位大人物,得提前準備禮物。
“先別睡了,去看看,鹵上一副豬蹄,明早要用。”
柳月娥趕緊下了炕,到前麵店裏,開燈幹活。
陳寶祥不覺有些內疚,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偶爾說錯話,隻要給她指明就是了,不該大聲斥責。
柳月娥忙完,回來躺下,一言不發。
黑暗中,陳寶祥握住了柳月娥的手。
過了一陣,他聽到柳月娥的抽泣聲。
“話說重了,別在意。濼口那事,是我心裏過不去的坎。”
“當家的,是我說錯了話,日本鬼子越厲害,對咱濟南人就越壞。我今天也是擔心你,總算救了馮爺,沒出大事,下次可不能這樣了。人家是江湖人,兵強馬壯的,你一個人追出去,有個好歹,咱家就塌天了。”
陳寶祥握緊了柳月娥的手,內心百感交集。
亂世如熔爐,人人如飛沙。
隻有兩口子一條心,一個小家才能在風裏浪裏,一天天熬下去。
天亮起來,陳寶祥打開鍋蓋,把一副鹵豬蹄撈出來,用麻繩捆好了,出門奔正覺寺街。
到了街西口,他整理衣裳,清了清嗓子,進了一家門口栽著上馬石的朱門院落。
到了院裏,四下靜悄悄的,隻有葡
萄架上的貓兒,正在舔爪。
“那三爺,縣後街陳寶祥來給您請安了。”
陳寶祥叫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兩個紮著長辮子的小丫環,攙扶著一個穿錦緞長袍、披齊肩頭發的中年男人,緩緩地走出來。
那人手上,捏著一個西洋玻璃鼻煙壺,一邊走,一邊輕輕打著哈欠。
陳寶祥深深鞠躬,等那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落座,才開口稟報:“那三爺,我是縣後街開米飯鋪的陳寶祥,剛剛鹵好的五香豬蹄,特地給您送來,向您請安。”
那三爺撩了撩眼皮,吸了吸鼻子。
“有心了,你那邊是祖傳的老手藝,在濟南城數得著。有什麼事,說吧?”
陳寶祥陪著笑臉:“沒什麼事,就是給您老請安。”
“好了,有事說事,別來假模假樣的!”
“是是,三爺,我跟朋友合夥,想在大觀園開個飯店。現在,萬事俱備,隻差開張。結果,先收到三分堂的帖子,讓交三千大洋的保護費。能不能請三爺給說和說和,給我一條路走?”
那三爺拿起鼻煙壺,在左手食指上輕輕一磕,磕出一撮焦黑色鼻煙,抹在鼻孔裏,連打了三個打噴嚏。
陳寶祥等著對方回話,半彎著腰,不敢動彈。
“三分堂這些小子們啊,整天惹事。他們以為,現在還是老韓當權的時候,誰都不敢動三分堂。日本鬼子可不是老韓,橫豎不分,軟硬不吃。”
“是是,三爺看得透,說得對。”
“陳老板,我可以替你說和。不過,三分堂的小子們出了名的難纏,三千大洋看樣子是省不下了。”
“是是,三爺,我和朋友商量了,肯定出錢,不能讓三分堂的朋友們撲空,那就是不懂江湖規矩了。我們唯一的心願,就是請三爺給說個公道話,三千大洋,一個不少地交上,以後就給我們一條活路,不再發帖要錢,您看行不行?”
那三爺斜著眼睛,看看陳寶祥,然後挑了挑大拇指:“敞亮——陳老板,是個敞亮人。你來求我,又肯認栽,三分堂再不給麵子,就是不給葉氏皇親國戚一族的麵子。好了,這事我答應了,回去吧。”
陳寶祥千恩萬謝,告辭出門。
那三爺是正宗的皇親國戚,大清倒台之前,在濟南呼風喚雨,顯赫一時。
張長官、韓長官主政時,給那三爺麵子,封他為國事顧問官,至今仍然戴著這個紅頂子。
他身兼大清、民國、黑道、白道的四重身份,是當之無愧的濟南地界第一大人物。
更何況,葉氏家族的三代、四代子弟,都在南方軍、北平軍部、八方麵軍裏麵擔任要職,勢力相當穩固。
隻有他開口,三分堂才會給麵子。
陳寶祥出了正覺寺街,到了南門裏,找了塊石頭,坐下歇氣。
那三爺點頭,三分堂那邊就有說和的餘地。
他看著城門口的日本崗哨和膏藥旗,忽然間悲從中來。
“濟南百姓活得越來越艱難,以前
是受張長官、韓長官的稅負管轄,現在被日本鬼子當牛馬豬狗一樣,吆喝來,吆喝去,稍慢一點,就得挨一槍托。他媽的,這世道到底是怎麼了?良民百姓,受盡欺壓。那些歪瓜裂棗的地痞流氓,反而高高在上,肆無忌憚——官逼民反,官逼民反……這世道,隻有反了,才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