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頗有影響的美籍猶太教哲學家和神學家.《人是誰》這本小冊子是他對人的生存及地位的問題的回答.人的問題不僅是一個哲學問題,而且是一個神學問題.這有點不可思議.因為按定義,神學就是關於神的存在及其屬性的學問.但神學也包含神與世界、神與人的關係問題,因而很自然,人的問題便成為神學中一個迫切的問題.
人的問題頗受神學家的青睞;人在神的眼中,絕非無關緊要.
這在西方猶太—基督教傳統文化中本不足為奇.但我們卻受到一種偽謬的教誨,似乎神學忽視並抹殺人的問題,似乎宗教使人輕賤自我.
有一種流行的說法:自文藝複興起,先進思想家們以人性對抗神性,以人權對抗神權,以人道對抗神道,以人本對抗神本,以人學對抗神學,人的尊嚴才得以恢複.
不少哲學史與世界史年複一年地向求知的頭腦進行這樣的宣教.
但是,恰恰是對神性的崇奉,強化了人性的重要;恰恰是神權,限製並阻遏了王權;恰恰是神道,推進了人道精神的宏布;恰恰是神本,提高了人的地位.
說“人本乎神”
,比說“人本乎自然”
,使人更多地具有神性,使人有別於自然萬物;人權一開始就是特權的對立物——特權是一部分人享有高於其他人的權利,而人權則意味著人人享有平等的普遍權利.因此,人道、人性、人權、人本、人學並不與神道、神性、神權、神本、神學相對立.
這就是為什麼恰恰在信奉基督教的西方而不是在別的“注重人倫”的文化中更多地湧現過諸如“人是什麼”
、“人是誰”一類同名的人學著作.
赫舍爾於1907年生於波蘭華沙,從小接受的是傳統的猶太教教育.1933年獲柏林大學博士學位.193—1938年,在德國猶太神學院教學,1938年被納粹驅逐出國,到華沙猶太神學院任教.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他先移居到英國,而後又移居美國.1940—1943年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希伯來協和神學院教學.
從1954年到1972年逝世,一直擔任紐約猶太神學院猶太倫理與神秘主義教授.
他的早期著作主要討論古代中世紀秘教問題.
奧斯維辛集中營結束以後,他把注意力放到人與上帝關係上.
他試圖使20世紀的人從內心激發猶太教中包含的深厚的獻身精神和對上帝自發的順從.
他也強調社會行為是虔誠信徒的倫理關切的表現.本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作為一個活動家,他與馬丁.
路德.
金一道參加了民權運動,走在抗議與示威隊伍的前列,為爭取美國黑人的平等權利、停止武裝幹涉越南而鬥爭,並參加了“非暴力社會變革研究所”。
雖然他很晚才到達英語國家,但他的寫作具有生動感人的英語散文風格.
其哲學的主要特點是介紹猶太教中警世性的與神秘的內容,試圖以古代中世紀猶太教傳統為基礎創建現代宗教哲學.
他把存在主義的分析同希伯來傳統結合在一起.赫舍爾的主要著作有:《地球是上帝的》(1950)
、《人不孤獨》(1951)
、《空間、時間與實在》(1952)
、《人尋找上帝:祈禱與象征主義研究》(1954)
、《上帝尋找人》(1956)
(這幾部著作是存在主義與猶太教哈西德派的混合)。此外,還有《宗教哲學》(1951)
、《安息日:它的意義與現代人》(1951)
、《猶太教哲學》(1956)
、《論先知》(1962)
等.《人是誰》(1965年)是他最著名的著作,其中的某些章節係根據以前的著作改編而成.
在美國,麵對著“上帝已死”的爭論,神學家不得不考慮:在我們這個時代,是否仍有可能存在著可信的上帝概念?
傳統的神學從自然出發來證明上帝的存在,而當今神學更注重從人出發來證明上帝的存在.
或者說,傳統神學要證明上帝的存在,而今天的神學則立足於證明人的存在.
人的問題成了一個疑難.“人在何處”
是當今最大的困惑.
赫舍爾是個倫理學家與神秘主義教授.
了解這點,有助於我們進一步理解他的著作.
首先,倫理學這一概念對我們既熟悉又陌生.
人們往往把倫理學與道德教育看成一回事.
其實,倫理學是對道德的哲學思考,因而可以稱為關於道德的哲學.它並不告訴人們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它並不研究善惡的標準,而是研究根據什麼來確定善惡的標準,因而它是關於標準的標準.
它帶有很強的形而上學色彩,帶有更多的思辨因素.
對於很少閱讀西方倫理學的人們來說,赫舍爾的著作自然十分費解.
神學是關於神及其與人的關係的學問,倫理學是關於人的行為、人們之間相互關係的學問,而神學倫理學則是關於人同上帝的關係的學問.
赫舍爾的倫理學關係到人對上帝所負有的義務.
其次,赫舍爾是個神秘主義者.
神秘主義的特點是神秘性,往往帶有極大跳躍性和突發性,不注重邏輯的連貫性和概念清晰度,而注重內心的直接感受和即興式聯想.因此,當我們循著本書的線索,尋根窮底,試圖搞清作者的思路與結論時,往往麵臨山窮水盡.赫舍爾深受猶太神秘主義的影響.
猶太神秘主義強調內心的神秘體驗,主張在祈禱中完全消滅自我,靈魂向神光飛升;在禮拜中強調謙卑、感恩、喜樂.20世紀猶太教哲學受存在主義浸潤,與理性主義分離,強調經驗中的啟示.
著名猶太教存在主義者馬丁.
布伯特別宣傳神秘主義哈西德派所強調的與神交通.
赫舍爾也毫不遜色.
哈西德派是18世紀在波蘭猶太人中興起的神秘主義派別,主張通過狂熱祈禱達到與神結合,反對理性主義.
這一派直到本世紀仍在波蘭、美國有極大勢力.
生長於華沙的赫舍爾正是在這種氣氛中奠定其日後神學思想的.他的寫作往往不用傳統形式邏輯三段式,他的思想是直覺的、不連續的,他的語句是各自獨立的,很少使用諸如“因為”
、“所以”
、“不但”
、“而且”
、“然而”
、“首先”
、“其次”、“反之”等一類副詞.作者說,此書畢竟“可以作為我們從事已久的較全麵的研究的一個緒論”。
我們可能難以在這個“緒論”中將赫舍爾的全部思路理出個頭緒.
與本書的厚度相比,本書的目錄比較詳備.
讀者或許可以從目錄中看出作者思想的端倪.
這裏我們隻想對“人是誰”這個問題的提出略作分析.
長久以來,倫理學所探究的問題是“我應當做什麼?”其實,這個問題本身是很成問題的,因為沒有任何倫理的規則可以代替你決定在具體境況中應當這樣做或那樣做.
這樣的倫理學是無用的.
與其提出諸如“我應當做什麼”這類沒有答案的問題,不如提出“我是什麼”亦即“人是什麼”的問題.“人是什麼”即人對人的本質的認識,同“某物是什麼”這類認識論問題不同.“某物是什麼”以及我們關於某個事物的定義,並不影響該物.
對“馬是什麼”這個問題的任何解答都不影響馬的行為.
但“人是什麼”這個問題則不同,它深刻地影響到人自身,影響到人的行為.“自我認識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因而與其說這是一個認識論問題,不如說是一個倫理問題、價值問題.
例如如果從動物出發來定義人,認為人對人是豺狼,人的本質就是彼此進行無休止的鬥爭,或者說人沒有與動物不同的共同本質,人不具有神性而隻具有獸性,那麼,人就會極端卑鄙,以最惡劣的手段懲治異己,人就會變得殘酷無情,爾虞我詐.
又如,如果從機器出發來解釋人,規定“人是機器”
,那麼,人就會成為馴服的工具,不肯用頭腦去思想.因此,提出“人是什麼”比提出“人應當做什麼”更有意義,更有助於解決倫理道德價值問題.
赫舍爾認為,提出“我應該做什麼”這個傳統的倫理學問題,是把“我做什麼”
(doing)同“我是什麼”
(theI)割裂開來了,似乎倫理學問題(做什麼)是附加在人的實存(人是誰)之上的另一個問題.
但是倫理學問題說到底是個“自我”的問題,而不是行動的問題.
道德的問題歸根到底不是“我該做什麼”而是“我的生命”如何度過.人不僅要為他做什麼負責,更要對他是什麼負責.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並不是由於社會的需要,而是如果沒有它,則不能理解“我是人”中的“人”指什麼.但是,如上所說,人不同於物,因而提出“人是什麼”仍然是以事物的眼光來看待人,對“人是什麼”這個問題的更恰當表述應當是“人是誰”。
人是誰?對這個問題的第一個答案是:人是探究關於他自己的問題的存在.
正是由於提出這個問題,人才發現自己是人.
人提出的問題揭示了人的狀況.“人是誰?”這個問題不僅僅指人類的本性,而且指的是人類個體的處境,指的是“人的存在”中的“人”。因而我們討論的,不僅是人的存在,而且是:什麼是做人.“人是誰”
指的是做人意味著什麼,根據什麼來證明人類有資格做人.
這個問題在我們時代異常重要,以至全部的困惑和災難都源於對這個問題未能作出合理解決.
赫舍爾說:“我們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因我們對人的無知而感到吃驚和好奇,感到愕然和難堪,我們知道人製造什麼,但我們不知道人是什麼,或者可以期望他是什麼.
我們的全部文明建立在對人的誤解上,這難道不可思議嗎?人的悲劇是由於他是一個忘記了‘人是誰’這個問題的存在,這難道不可思議嗎?忽視了對他自身作出鑒定,忽視了什麼是人的真實的存在,使人采取了虛偽的身分,假裝就是他所不能成為的,或者不承認他的存在的根基中的事物;對人的無知不是因為缺乏知識,而是因為錯誤的知識.”
人的理智的力量是巨大的,近代科學技術的巨大進展證明了這一點.
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人可以借助於科學儀器認識宏觀宇宙和微觀粒子,但獨獨不能認識自己,這是人的可悲.
人的可悲不在於他缺乏知識,人的悲劇不是認識論上的缺乏,而是人的偏見與虛偽.
人如果對自己根本缺乏認識,那倒是一件好事.
可怕的是,人類往往聽任各種謬誤的支配,從而假裝出另一副樣子,做出與自己本性不符合的事情,忘記了自己生存的根本,從而使自己的生存失真,走樣.所有一切對人的誤解(而不是無知)的根本原因在於,近代傳統哲學是從知識出發來說明人,而不是從人出發來說明人.
把人的本質看作是自然事物的一部分,那就會把人看作理智實體(笛卡爾)
、製造工具(富蘭克林)
、生物本能(達爾文)
、權力意誌(尼采)或心理能量(弗洛伊德)。
赫舍爾認為,隻有從人出發才能明確說明人.
從人出發,就是從人的矛盾和困惑出發.
人的問題不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不是出於好奇和求知,而是一個疑難、一個麻煩,是人遇到困難、窘境的問題.一個問題是理智的活動,它要求解答.
但一個疑難則是生存的活動,它要求解決.
正如鎖子所需要的不是一堆關於鎖子的內部構造的原理,它要求的是一把與之相配的鑰匙.疑難起源於處境,現代人的疏忽正在於他們忘記了自己生存的艱難處境.現代人麻木不仁,對自己身臨其境的苦楚淒涼、孤單無援、不由自主的狀況,毫無知覺,因而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是誰.
人類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心安理得,自鳴得意.
更悲慘的是,人們往往用一大堆抽象的概念和理論構織成美麗而動人的花環,掩飾自己的悲哀和不幸.
其實,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就是忘記了“人是誰”這個根本問題,就是忘記了哲學的源頭,忘記了哲學本身.曾經有人認為,哲學起源於好奇,起源於求知的欲望.
就探求世界的本真來說,就探詢科學的定理來說,哲學可以說是起源於好奇與求知.
但哲學不僅僅以自然為對象,從根本上說,它以人為對象.
以人為對象的哲學,不是起源於好奇、驚訝、敬畏,而是起源於苦惱、困惑、疑難.
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在《思維術》中提出探索的五步法.
他認為探索起源於疑難的境地,即感到疑難的存在.
當出現疑難的感覺,發生困惑或疑難時,探究便開始了.
值得注意的是,人生並非時時處處花好月圓,萬事如意,躊躇滿誌,徑情直遂,生活並不是流金溢彩,皆大歡喜.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如果環境對你百依百順,那就用不著思考,也用不到哲學了.
真正的思想是碰壁之後才發生的,是遇到困難、挫折、犧牲、不幸、壓製與逼迫之後發生的,是碰到困難,麵臨抉擇時發生的.“楊子哭歧道”
,身臨歧路,悲悲泣泣,不積極采取行動,這是頂沒出息的.
人的問題因而就不僅僅是關於人的本質是什麼的思考.
我們首先想到的並不是人的本質,而是人的處境.
每一個新的處境對人都是新的疑難.
人的疑難是個古老的問題,但它並沒有也不會一勞永逸地解決.
我們每次卻必須重新經曆危機、窘迫、困境.
每遇到一個新的處境都必須從頭思考這個問題.
不過,我們之所以必須重新思考這個問題,這在我們這個時代如此異常突出,是因為我們空前地遇到了新的困境.
例如,生態危機與人性的墮落,迫使我們提出,我們大概是地球上最後一代人了吧,人類麵臨著末日吧!
“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害以譴告之.”
天災人禍,兵燹水火,促使人們考慮社會政治倫理.赫舍爾提出,奧斯維辛事件和廣島事件之後,難道我們還應當固守某些陳舊的哲學信念嗎?
哲學還能那樣我行我素、悠閑自在地談論一般人的本質嗎?
空前的劫難,殘酷的暴行,獸類的行徑,難道不應發人深思嗎?人的問題在我們時代變得迫切,這一點也用不著奇怪.“對人的處境的最有價值的洞察不是通過耐心的內省和全麵的審視得到的.”如果沒有驚詫和震動,那就不會有自我覺醒和意識.期望從《人是誰》這本小書中得到關於“人的本質”的答案的讀者會感到失望.人的問題不僅是關於人的本質的思考.“在提出人的問題時,我想到的不僅是關於本質的問題,而且是我們身處其中的具體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