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沒說話。

黑暗裏,隻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雁翎靜了一會兒,忽然起了個話頭,問道:“賀見霜,你喜歡小孩嗎?”

“喜歡。”

“你騙人,以前在蒿山派一起包餃子的時候,我就問過你這個問題了,你明明說過自己不喜歡的。”

賀見霜的聲音如輕撫過林海的風,溫柔至極:“我的確不喜歡小孩。但如果是你生的,我就喜歡。”

聽到這句話,雁翎連呼吸都有些發抖:“當然了,你敢不喜歡嗎。其實,我很想試試和你一起,親手撫養我們的孩子長大,教會他許多事情,你教他做飯,我教他刷碗,然後看著他們長大,下山娶妻嫁人生子,我們就繼續住在這裏。你繼續給我做飯,我繼續給你刷碗……”

賀見霜低低地咳了兩聲,胸膛像個風箱一樣起伏:“嗯,那你覺得生幾個比較好?”

雁翎如同一個即將失去庇護的孩子,緊緊地蜷縮在賀見霜懷裏,以一種索求保護的姿態枕在他臂膀上,眼淚靜悄悄地落下,浸濕了一大片衣裳:“兩個,當然是生兩個了。”

事實上,從帶著賀見霜從天羅山離開的那天起,雁翎就知道從今以後,兩人隻有死別,而無生離。她原以為離別的那天不會那麼快到來,卻沒想到,賀見霜一語成讖,兩人隻偷得兩年相守的時光,每一天都彌足珍貴,卻一眨眼就過去了,快得根本抓不住它的尾巴。

盡管賀見霜什麼也沒說,但是雁翎卻已經知道——她即將親手送自己最愛的人離開這個世界。

然後,再也無法相見。

說實話,兩年之期過後,她曾經偷偷地做過心理準備,還在想,如果她提前半個月在內心適應這種感覺,可能到時候就能平靜地送他走,不讓他帶著擔心去投胎了。但是真的到了這一刻,卻明白到,即使給她一輩子,她也永遠沒辦法做到泰然處之。

胸前的衣襟被她溫熱的眼淚沾濕了,賀見霜卻彷彿沒有感覺到,唇邊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躺在被窩裏,摟著雁翎,和她說話。

雁翎捲了卷他的髮絲,忽然輕聲道:“霜霜,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賀見霜替她把髮絲繞到耳後,沒有作聲,隻是含笑地點了點頭。那笑容是如此地恬淡溫柔,那是歷經波折波折,最終安定下來,洗盡了曾有過的煞氣與仇怨之後悄然綻放的美好。盡管這張臉早已麵目全非,不復當年的俊美,但此情此景竟也美得讓雁翎心顫不已。

人類都是視覺動物,都喜歡好看的東西,漂亮的人,雁翎當然不會例外。這時候,她卻忽然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經看過網絡上的一個討論帖。那個帖子問——若是你喜歡的人毀容了,你還會喜歡他嗎?

彼時她給予了肯定的回答,但畢竟缺少了幾分底氣。直到今天,經歷了許多,雁翎終於體會到,被人類奉若瑰寶的愛,比任何人所想的都要強大、溫柔、寬厚而堅韌得多。它往往誕生於彼此最美麗最鮮活最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似乎隻有浪漫和美好的詞彙配得上它。但也是它,讓人們在另一半的軀體變得殘破不堪後,依然能毫無芥蒂、心存愛意地擁抱彼此,不離不棄。

賀見霜今天的精神好得出奇,往日這個時候,兩人應該都已經睡著了。終於,雁翎抵擋不住睏意,在賀見霜的懷裏,如過去的每一夜一樣沉入了夢鄉。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賀見霜的聲音,在絮絮叨叨又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

……

“以後我要把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孩兒——他們的娘親第一天見到他們的爹,就從屋頂摔進了他的浴桶裏……”

“他們還會問,為什麼家裏都是爹做飯。到時候,我會說,這是因為你們娘親第一次和爹一起煮湯時,就把爹爹放倒了……”

到了最後,這個聲音似乎變得有些惆悵:“……來年中秋,真想再與你去放一次河燈啊。”

……

半夜,雁翎被一道雷電悶響聲驚醒,遠方山寺鍾聲大作,木窗戶被大雨打得嘩嘩作響。在睡眼惺忪中,她本能地摟緊了賀見霜的腰。

隻是這一摟之下,卻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賀見霜依然保持著擁抱她的姿勢,但是這一次,無論雁翎怎麼用力都好,再也沒有得到回應。

他的懷抱終於失去了回抱的力度。連他身上那點溫暖,實際上都隻來自於她的溫度。

雁翎的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她坐了起來,抖著手把燭火點亮。

隻不過半個晚上,賀見霜烏黑的髮絲已經失去所有的色澤,雙鬢如雪。他微翹的唇角帶著溫柔平靜的微笑,彷彿還能依稀看到從前風華絕世的模樣,隻是呼吸早已停止。

最後是怎麼離開的,雁翎已經忘記了。隻恍惚記得,她大哭著,哆哆嗦嗦地從手裏幻變出一根流光四溢的羽毛,塞進了賀見霜的右手裏,讓他緊緊握著,彷彿這樣就能留下一些什麼痕跡。

不知道是憐憫還是疏忽,這個世界竟給她留下了最後的時光,沒有立刻帶走她,足以讓她與賀見霜作最後的告別。天亮之前,熊熊的烈火吞沒了那座武師的小房子。四周的鎮民看到火光,著急地上前來滅火救人,然而水卻潑不滅那火,再加上火勢太大,沒人能近那座房子的身。奇怪的是,那火也並沒有蔓延開來,隻在那座房子上燃燒。

七天七夜後,火焰熄滅,被焚燒之地寸草不生。整座房子,包括房梁木架,竟然燒得一點灰燼也沒有留下,那對武師的小夫妻連屍骨都沒有找到。這等奇事流傳開來,很快便成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傳說。

雁翎大哭著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眼前景物已經大變。前一刻,她還在烈火中擁抱著賀見霜的屍身,親手送他最後一程。在火舌終於捲上他的衣袖時,她全身被一陣白光裹挾,轉瞬就已經回到了現實。

雁翎躺在床上,紅腫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天花板。因為害怕隔壁房間的父母會聽到她的哭聲,隻好忍耐著擦了擦眼淚。床頭櫃的蠟筆小新鬧鍾顯示現在還是晚上,雁翎卻沒有了任何睡意。哽咽了半個晚上,終於等到天亮。她踉踉蹌蹌地走到了窗邊,嘩啦一聲拉開了窗簾。

雲層漸染,日出東方,萬丈朝霞噴薄而出,明明是充滿生機的景象,她卻感覺自己被一團濃重的孤獨和悲傷包裹著。

這一次回來了,便不可能再回去了。賀見霜已經死了,一切都——結束了。梅炎之,餘意清,楚逸衡,秦柏,尹靈,張凡……從此再度變成了紙上的人物,與她所處的世界再無交集。有好幾個人,她甚至沒能和他們告別。

命運是多麼地會開玩笑。在一開始,她接手這個爛攤子的時候,的確是想要盡快脫身的。可是,當真正解放的時刻到來,她終於不用擔心會被留在書裏了,可是——卻感到那麼地痛苦和不捨。

回來後,雁翎魂不守舍,把自己關在了家裏足足一個月時間,連父母也開始擔心了起來。未免父母看出自己的不對勁,雁翎也隻好打起精神來。過了幾日,恰逢她媽媽要回醫院複查腿傷,雁翎便陪著二老一起去了。換藥需要一點時間,雁翎便打算下花園透透氣。

來到了醫院後方的花園中,雁翎在自動售賣機裏買了盒檸檬茶,剛插進吸管,便遠遠地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正是那日借過錢給他的顧先生。他身著休閑西裝,正用輪椅推著一個人在散步。

顧先生顯然也看到了雁翎,高興地對她點了點頭:“你好,又見麵了。”

“是啊。”雁翎笑著走近他,眼光擦過了輪椅上的人,頓時一愣。

輪椅安坐著一個如同等身人偶一樣精緻的少年。和顧先生純粹的華裔麵孔不同,眼前的少年一看便知道身帶一部分外國血統。他鼻樑高挺有型,五官帶著外國人獨有的深邃迷人,膚色蒼白,睫毛濃密,半睜著那雙清澈的天空藍的眼睛,微微垂眸看著自己的搭在腿上的雙手,恍若靈魂不在軀殼中。

他的身上穿著醫院的病號服,肩上還披著一件深色外套,腿上搭著保暖的毛巾。他的雙手姿勢也很奇怪,左手舒展開來,根根手指瘦長白淨,玉骨冰雕。右手卻緊緊地握著拳頭,彷彿捏緊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毫無疑問,這必定是顧先生曾經說過的弟弟了。然而,麵對這樣一個皮膚蒼白,渾身充滿病弱清秀感的美少年,雁翎實在是很難把他和衝浪那種陽光沙灘的運動聯繫在一起。(=_=)b

對於雁翎略顯驚訝的目光,顧先生笑了笑,解釋道:“是不是覺得不太像?我的父母和平分開,父親在幾年後再婚,他是我父親再婚後生的兒子。”說著,便給輪椅上的少年拉好了外套。

雁翎揚了揚眉,笑著點頭:“原來是這樣。上一次你和我說,你的弟弟還在昏迷中,現在是終於醒來了麼?”

“是啊,醫生也說他創造了一個奇跡。”說起了自家弟弟醒來的事情,顧先生就有點關不住話匣子,高興道:“都昏迷了一年多了。從上個月開始,忽然就有了腦電波重新活躍起來的現象。前幾天終於睜開眼睛了。雖然現在還沒能恢復正常狀態,對外界刺激很淡漠,也不開口說話。但是他能醒過來,我已經謝天謝地了。之後的康復治療就慢慢來吧。昏迷一年多,我都跟著一起過來了,接下來就更不是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