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回去的時候客人已經走了,大約是來家裏送什麽信吧。他趴在床上數自己的小金庫,加上祖母給的銀鈔,統共有十兩銀,足夠他在外頭賃一間小瓦房再娶鳳仙過門了。孩子不著急,反正還年輕,晚幾年再要也無妨。他心裏高興,連帶著看這破爛閣樓都順眼了許多。雨漸漸地止了,凝神聽外邊兒的聲響,這才發現家裏靜靜的,不同往日。他小姨是個大嗓門,家裏難得有清淨的時候,今天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竟然消停了。
過了會兒,戚隱起來穿衣裳出門去買菜。臨出門的時候小姨靠在門框上看他,眼神頗有些怪怪的,他心裏發毛,拎著籃子小跑出了巷子。走到巷子口才發現沒帶荷包,忙又抵回去拿。家裏很靜,隻有上房有人聲,戚隱走路的步子都不自覺輕了些。
上房關著門闔著窗,天光照在菱花窗上,投出幾個朦朧的剪影。戚隱數了數,除了他和小圓,姚家人都在裏麵。
鬼使神差地,他蹲在窗下,細細聽裏麵的聲音。
“你說說,這孩子哪來的狗屎運!失蹤了十八年的爹竟又傳了信來,要他上仙山去修仙,還明日就派人來接!”是小姨的聲音,音調極高,幾乎要抖上天。
戚隱心裏一驚,幾乎要叫出聲來,連忙捂住嘴。
“說錯了說錯了,他爹已經在除妖的時候遇害了,是無方仙山照顧他爹的孩子,要他上仙山。”姨爹歎了口氣道,“苦命的孩兒,爹還沒見著就沒了。”
“這不都一樣?”小姨氣得牙癢癢,“我家小山這般有天分,怎的不見有人來收?竟讓這蠢小子佔了先機!”
剛騰起來的心又落了下去,戚隱愣在了原地。
戚隱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仿佛是難過,卻好像又沒那麽難過。“爹”這個人對他來說還是一個陌生人,聽見一個陌生人死了,除了“哦”並沒有多餘的感覺。隻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聯係忽然就斷了,像極細極細的風箏線,平日牽在背後沒什麽感覺,可到了斷掉的那日,忽又覺得空虛,心裏麵好像少了些什麽,漏著風。
除妖死的麽?戚隱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倒還算是一個英雄。
“娘,我也想上仙山。”姚小山說。
“唉,我也想讓你去呀,可人家明明白白說了,隻來接戚隱這一個小子。”小姨歎了口氣,又道,“娘,您怎麽說?”
屋子裏沉默了一陣,戚隱聽見老太太數佛珠的嗒嗒聲,一下一下,遲遲地。
祖母終於開了口:“小隱這孩子,看著麵善,其實心硬得很呐。他娘死的時候他一滴眼淚都沒掉,站在那兒沒事人似的。小時候姑且能說不知事兒,可八歲那年他頭一回殺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雞脖子給抹了。早年家裏窮,他又是個克親的命。本想把他扔了,誰知道又讓人給送了回來。養了這麽些年,仍是沒什麽出息,科舉考不上,也掙不著銀錢。原想給他點銀鈔,讓他娶妻成家,早點兒出去單過,想不到他有這樣的造化。”老太太頓了頓,又道,“隻是你們待他這樣不好,他若是修了仙,隻怕從此一走了之,再不回來了。”
“就是啊!”小姨高叫,“瞧我家小山,才二十就當上了秀才老爺,怎的沒這樣的運道!”
戚隱的心一寸寸地涼了下去。
“罷了,我給他銀錢讓他娶親,也算對得起他了。”老太太道,“這樣吧,玉娘,今晚往他吃食裏下點藥,讓他一覺睡到明日。晚上你偷偷取走他的琉璃十八子,鎖上門鎖上窗,明日仙長來,你便說小山便是戚隱。小山才是我的親孫子,小山去了仙山咱們才有好日子過。還有,那個小圓不是個安分的貨,放在家裏你也不得安生,趁早發賣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這又關小圓什麽事……”姨爹畏畏縮縮地開口。
“你閉嘴!”小姨歡歡喜喜地應道,“還是咱娘有主意,就這麽辦!”
後麵他們說什麽戚隱沒再聽了,他出了門,拎著籃子踢著石子走在路上。青石板路水光瀲灩,映出他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來。
原來老太太並不是不親近人,她隻是單純地不喜歡他。原來小時候他沒有走失,是老太太要丟了他。也對,買菜為什麽非去二裏地外的市集?不是那裏的菜更好,是他們怕他自己找回來。她看他的眼神不是清淡,是冷漠。
也對,他又不是人家的親孫子,人家憑什麽待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