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盡之後,白默終於看見許蘇。
英氣的麵頰上還掛著淚,白默紅著眼,冷著臉,沖他動了動嘴唇,該是說了什麼,但許蘇沒有聽清。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
每每蘇安娜發瘋要打要殺親兒子的時候,顧天鳳就會把他帶回家裏。
按說許蘇和白默都是青春期的男孩子,和同樣白婧同住一屋不合適,但架不住地方太小,隻能拉一道簾子把臥室隔為兩間,白婧住裏間,他跟白默住外頭。有時功課做得實在累了,許蘇就偷偷掀開簾子看穿著粉色睡衣的白婧,看她雪白的頸子與烏黑的長髮,早熟的白婧可能知道有人偷窺自己,故意摸腿撩頭髮,偶或回頭瞪他一眼,亦嬌亦嗔的模樣逗得許蘇如心坎拂過一片鴨羽,直癢癢。結果被白默發現,就被他用被子蒙住腦袋一通揍。
再晚些時候,顧天鳳總會來給三個孩子送宵夜。
白默先看許蘇的碗,再看自己的碗,然後不滿意地抱怨:“媽,為什麼許蘇的碗裏有核桃啊,我怎麼沒有啊,誰是你親兒子啊……”說罷去就搶許蘇的碗。
顧天鳳就毫不客氣地打兒子手板,嗬斥他:“你要讀書有小蘇那麼好,媽也給你核桃補腦子。”
那濃鬱的奶味兒與果仁香氣,溢滿一屋子。
短暫的對視之後,白默擦了擦眼淚,轉身進門前指了指許蘇,交代保鏢說,不準讓他進來。
許蘇就隻能一直在禮堂外等著,等得視線模糊,四肢酸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木門夠厚實,隔音效果很好,他既聽不清悼詞,也聽不清哀樂。
禮堂裏突然響起一陣哭聲。顧天鳳的遺體要被推去火化了,這是她的至愛親朋在向她做最後的告別。
哭聲喚醒了一直木然不動的許蘇,他像聽見集結號的士兵一樣,猛打一個激靈,低頭就往門裏沖。他沖著那扇緊閉的厚實的木門喊:“白默,求求你,讓我看一眼……”
保鏢們受了交代,左右各湧上來幾個人,一下就把他擒住了。
“白默,讓我進去!讓我看看阿姨……阿姨!”一忽兒喊“白默”,一忽兒喊“阿姨”,許蘇這輩子沒有那麼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過,幾個比他高大不少的保鏢都拿不住他了,很快又湧來更多的人。他一向是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的個性,這點可能隨了蘇安娜,有時候人不能活得太明白,那太苦了。
但許蘇這會兒隻清楚一件事,這一眼他看不到顧天鳳,從今往後就再看不到了。
被捆住了胳膊,他就用肩膀頂,用腦袋撞,像頭倔強的犀牛,門內哭聲漸弱,快聽不見了,也意味著他最後見一眼顧天鳳的機會即將失去。
那微弱的哭聲牽繫著許蘇,像一根牽繫著風箏的風箏線。線那端的風箏已經飛得老高,在灰白天空間搖搖欲墜。許蘇陷入最深沉的恐慌之中,就怕某一瞬間,風箏線斷了,一咕嚕冷風吹過來,那風箏就消失在天外了。
“阿姨……阿姨!”
掙紮的力氣太大又不得要領,手指頭都被那幾個黑衣黑褲的男人給掰脫了臼,但許蘇全無知覺。
屋內的哭聲終於徹底聽不見了,許蘇絕望地跪在地上,用盡最後力氣大喊一聲——
“媽!”
顧天鳳化作一捧輕灰時,許蘇看見了傅雲憲。
可能是從黃母那邊得到消息過來看看,也可能隻是恰巧路過?
顧天鳳這樣淳樸的老百姓,一輩子沒違過法,一聽“故意殺人”,天都塌了,隻當白婧明天就會被槍斃。所以她死前托律師與黃母的律師溝通,再次誠懇地向對方道歉,也懇請對方能按她們約定好的,她還她女兒一條命,她也能給白婧一個坐牢之後改過自新的機會。
傅雲憲向許蘇走過去,微微蹙著眉,眼睛宛似深潭,一雙薄唇抿出剛硬的線條。
明明沒哭,偏偏看不清,許蘇不停地抬袖子抹眼睛,費了好大勁才看清傅雲憲。可他發現,傅雲憲雖然正在向他走近,可卻莫名地越行越遠,待到人在眼前時,他們已經遠隔萬裏了。
傅雲憲表情很奇特,說不上來是心疼抑或憐憫,他抬手摸了摸許蘇的臉,但許蘇跟觸電似的往後躲。躲開了還直發抖,瑟瑟如風裏的野草。
他說,叔叔,我一直沒敢跟你說,我做夢都想帶你見見她……
“我想把她介紹給你,告訴你,這才是我的親媽,她一點兒也不貪婪,她好得就像冬天裏的太陽……”許蘇仰起臉,沖傅雲憲粲然一笑,可剛笑了半截,眼淚就骨碌滾了下來。
“我也想把你介紹給她,告訴她,這是我打定主意要相伴一生的人,這是我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