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四歲的皇帝某日心血來潮看上在皇宮內院當值的某個年輕侍衛,把人弄到寢宮恣意玩弄,第二天叫人抬出去處置。
獲知消息的皇太後命人截下,草繩一條當場勒斃。 參與或知曉此事的人,皆被封口或處死,皇宮秘辛,不得外傳,違者,死!
宋平安會知道這件事,是某位和他關係不錯,從護衛升任侍衛又從這次事件中僥倖活下來的同僚酒後說出來的,要不然他會和其他人一樣,以為這個侍衛是病死的。 深深皇宮庭院之中,在輝煌而雄偉的宮殿之下,到處隱藏多少齷齪和血腥,外人並不知曉,就連隻能待在皇城外圍的護衛們,也隻是略微聽聞皮毛。
那一日這件事,在宋平安的心裏留下一片陰影。 時隔三年,這件隻被略略提及過一次的事情在平淡的生活中被逐漸沖刷,淡得快要忘記,可就在這時,又突然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
宋平安被驚醒,艱難地睜開眼睛,他看到灰暗的天空,和迎麵吹來的絲絲冷風。 他被人抬著前進,這個認知讓他艱難地掙動起來,可很快,有一個人按住了他,一身緋衣盈滿他的雙眼,讓他微微一愕,隨即緊緊地抓住這人的衣袖——
「公公——」他不想死,可如今,卻不得不死,「公公——小人有一事相求——」
已經顧不上平常連看一眼都難,身分與自己差之千裏的人會不會理睬自己的乞求,陷入絕望中的宋平安隻能緊緊抓住眼前這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想說什麼?」尖細的聲音響起,似曾聽聞。
「公公……小人之前的衣服裏有幾錠碎銀子……可否請您在小人死後……託人轉交給家人……」
「你說什麼?死?」他沙啞微弱的言語被些許拔高的聲音蓋住,「笑話!你的命已經不是你自己的了,想死想活,由不得你說了算。現在,你死不了,安心躺著吧。」
宋平安被他一把按回擔架之上,不擅思考的腦袋加上昨夜的一連串刺激更是遲鈍麻木,久久不能體會這句話裏的真正意思。
宋平安認定自己活不成了,可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護衛營的通舖上。 格子窗櫺外陽光明晃晃地透過一層窗紙照進來,一切恍然如夢。
難不成,真是作夢?
宋平安一個巴掌重重打在自己臉上,啪一聲脆響,把正推門進來的人嚇一撂腳。
「宋平安你睡傻了,打自己巴掌幹嘛呢?」
「隊長?」
走進來的人是管宋平安他們這一隊的護衛隊長賈思奇,隻見他驚異地朝宋平安徑直走過來,皺著眉審視一番他腫起半邊的臉。
「我看你小子八成是傻了,不然怎麼會在這麼冷的天跑到外麵去睡?」
「我?」宋平安瞪大眼指著自己,「跑到外麵去睡?」
「是啊。是陳強他們巡視收隊回來發現你睡在西城門的石階上麵,叫你也不醒,就直接把你抬回來了。我現在來也是看看你怎麼樣了,好不容易有一天假,你都睡了大半天。你小子也真是奇怪,好端端地跑那兒去睡幹嘛?」
宋平安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賈思奇,久久不知如何回話。 他這副傻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不當一回事的護衛隊長擺擺手,不以為然。
「行了行了,隻要不犯宮規,你小子愛睡哪我也管不著,別凍出毛病就行。你看,下了好幾天的雨,今天總算晴了,你一睡大半天,難得休假,剩下小半天你還要出宮回家一趟嗎?要的話就去登記領出宮牌子,亥時趕回來就行。」
「要!」宋平安驀地抓住隊長的衣服,把他嚇一跳,「隊長,我……我還想休幾天假。」
賈思奇看他微微發白的臉,狐疑道:「休假?病了?」
宋平安用力點頭。
「你要休幾天?」要是其他手下突然說要休假,賈思奇根本不會理會,但換成宋平安就不同了。 他進宮當了八年護衛,休假的次數寥寥可數,安分守己得甚至讓他這個護衛隊長過意不去。
「我……我……」說要休假是突然之舉,現在說要休幾天,一時還真是猶豫不決。
賈思奇提醒他:「先說好,三天之內我可以找人代替你,三天以上你就要寫假條,我幫你上呈護衛營主事請他批複,這一來二去需要耽擱兩、三天,你才能知道結果。」
一聽這話,隻想馬上出宮的宋平安不假思索地道:「那就三天,三天!」
得到三天假,宋平安沒有多加耽擱,稍微收拾一下就到護衛營辦事處登記領牌出宮了。
走出宮門,午後的一道陽光刺進眼睛,宋平安不由舉手遮擋。 太陽出來後,天氣也暖和不少,但此刻,他的心裏卻是一片陰涼。 以為是夢,可幾乎直不起的腰和後庭的腫痛卻殘忍地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還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尤其是,為什麼是他?
不在皇宮內院當差,日常接觸內廷官員的機會都極少,更別說是那個人了。 也是在祭祀大典時,眾侍衛簇擁之下,在權力最頂端的那人坐在精美華貴的龍輦之上緩緩出現在宮門處,他淹沒在成千上萬的衛兵之中,偷偷地、敬仰地,奢侈地遠遠望上一眼。
那時看到的隻是一片奪目明黃之中一個模糊的影子,為何,在那個時候一眼就能認出來?
是啊,為什麼?
宋平安渾渾噩噩地走回了家。 隱藏在大街小巷之中,門前低矮褪色的門檻,門上到處是斑駁的青漆,過年時貼上的對聯還紅得鮮豔,這就是宋平安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推開半掩的門走進去,眼前就是一個四麵見方的小小院子,種著一株萎渺的石榴苗,鋪著青石磚的地麵除了常走的地方,其他全佈滿了青苔,再前麵,就是陳舊的有些破敗的主屋,一共三間。 這些早就見慣的景色讓宋平安鬆了一口氣。
加快步子走進去,年近四旬卻顯老許多的母親正對著窗縫衣服,見兒子回來,趕緊放下東西迎上來噓寒問暖。
宋平安一天沒吃東西,餓得全身無力,就讓母親幫他下一碗清麵。 他娘見他瞼色不佳,尋思是事務太多累著了,便從掛在樑上的籃子裏掏出一個雞蛋,打進麵裏煮。 家裏的母雞一天下一個蛋,她一般是收好,過個幾天就拿出去賣錢的,平常都不捨得吃。
宋平安端過麵,看到擺在麵條上的雞蛋時,不由說了一句娘你怎麼這麼浪費,他娘也不答話,就是束手在前笑瞇瞇地看著兒子。
宋平安無奈,隻得端碗吃起來,幾口下去就吃了大半,期間他問母親爹去哪了。 他娘告訴他,有一家要辦喜事,他爹去幫忙抬轎子了,能領幾個錢。 一聽這話,宋平安忍不住發牢騷,說他這個爹就是閑不住,都快半百的人了,還出去幹活,他現在又不是養不起這個家。
說罷,放下碗從懷裏掏出幾錠碎銀子,一部分是剛發的薪俸,一部分是出入宮門的官員打賞給守門護衛的銀子,見者有份。 雖然不多,卻是他們一家一個多月的花銷了。 這也是為什麼守門的護衛比皇宮巡視城牆的護衛還要重要還要好的原因之一。
他娘雙手捧過這些小小的碎銀子,仔細數過一遍,取出一個比較小的,其他就全部小心翼翼收好。 而這顆比較小的碎銀子,被塞進了宋平安厚實的手裏。
「娘,我不要!」宋平安很快又把這錠碎銀子推了過去。
「孩子,拿去和宮裏的夥計們吃飯喝酒,你一個小夥子,手頭裏多少要留點錢,聽娘的話,啊。」
宋平安說不過他娘,隻得把銀子塞進胸前小心收好。 他娘看他臉色不好,便在他吃完麵後推他去睡覺,宋平安沒有多說什麼,起身走去自己的房裏,往木板床上一躺拉過被子一蓋就算是睡下了。
母親揭開簾子在門邊看了一會兒她的孩子,見他睡得香,便微微一笑,繼續去幹自己的活了。
那夜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噩夢,宋平安一直難以相信,回到家後趁隻有一個人時脫下身上的衣服一看,立刻駭出一身冷汗。 他全身上下佈滿大大小小的印子,有的是咬出來的,有的是掐出來的,尤其是頸背的那個,手摸上去,還能接觸到牙齒留下的凹凸不平。
待在家裏的這三天,宋平安一直提心吊膽,根本不相信自己真的能逃過一劫,可是一連三天都是相安無事,和同僚打聽宮裏的消息,也沒聽說有什麼特別的事。 受驚過度的宋平安依然還是半信半疑,第三天假休完後,隻能磨磨蹭蹭地進宮當值。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身上的痕跡逐漸消失,就連肩胛骨處的那個最深的咬傷都褪了血痂。 接連一個月,他的生活還和從前一樣完全沒有任何變化,皇宮深處也還是該怎樣就怎樣,宋平安這才算是慢慢地放下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