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一著陸就會來找我,看來是多慮了。”西利亞穿著白襯衣黑軍褲,袖子挽到手肘,手臂線條勁瘦,並無一點多餘裝飾,從外表完全看不出元帥的任何特徵。他走進宿舍裏環顧了一圈,隨便往單人床上一坐。
“我聽人說你低調得厲害,連親衛隊的慶祝聚會都推辭不去,是真的嗎?”
“……”海因裏希說:“我隻是覺得沒什麼值得慶祝的,我還沒做出什麼成績……”
“不想惹人矚目?”
“還……好吧。”
“怕我覺得你張揚?”
“不我——”
海因裏希舌頭打了個結,眼睜睜和西利亞對視著。足足好幾秒後,後者才露出一點看不出什麼意味的笑意。
“我的冷遇……”西利亞慢慢的問,“就讓你那麼……無所適從嗎?” 宿舍突然又陷入了凝固的氣氛中,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不斷把空氣抽離出去,低氣壓撞擊著海因裏希的胸腔,他甚至能清晰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否認。”他頭腦裏的聲音說:“趕緊否認,說不是,說自己一切都很好。”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掩飾太平的回答卻像是被另一股莫名的情緒抑製住了。他看著西利亞的眼睛,這雙平靜的黑眼睛因為坐姿的關係正從下而上的看著他,眼眶微微張大,給人一種期待般的感覺。
海因裏希張了張口,半晌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是的。”
這聲音似乎從嘴裏出來,在房間裏迴盪了幾圈,才慢悠悠的從空氣中落到他自己的耳朵裏。
西利亞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猜也是。”
他們一站一坐,突然操場上的聲音和夏天的蟬鳴都格外清晰,就像一聲聲迴盪在耳朵裏一樣。海因裏希突然覺得很熱,他想解開襯衣第二顆鈕扣,想轉身打開窗戶讓風吹到發紅的臉上,但手一動又立刻緊緊的頓住了。
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像是時間迴盪在靜謐深沉的深水裏,震動出緩慢的波紋。
“……是我一開始就沒用正確的態度對待你……”西利亞緩緩的道,“我把你和亞倫一起從軍校帶出來,卻沒有用一視同仁的目光來看待你們……”
他頓了頓,說:“但我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你從我這裏學到更多東西,又希望你不在乎我個人微不足道的喜惡,更加獨立和堅強……”
海因裏希的瞳孔因為驚詫和意外而張大了。
“像以前的莫文和卡列揚,他們都是我最重視的學生,也都把我的意見貫徹成了自己的行事準則……這當然能確保他們不出大錯,就像今天的亞倫一樣……但我還是希望著,從學生身上看到更多的東西,因為我個人的行為和思想最終會被留在過去,我想從你身上,看到以後延續的路……”
西利亞低沉的聲音漸漸頓住。
他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深吸了口氣: “我第一次這樣教育一個學生,所以我也在學習,從你的身上。
某種複蘇般的感覺從海因裏希心裏緩緩張開,就像冬日的凍土終於迎來第一縷暖陽,冰層下的暗湧從裂縫中汩汩而出。
“元帥……”
西利亞站起身,向海因裏希伸出手。
名聞宇宙的聯盟元帥和新晉的上尉隊長,就在這間普通的單人宿舍裏,鄭重嚴肅的握住了手。
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和以往隊長上任時元帥的擁抱不同,和歷次閱兵時居高臨下的接見不同,和戰地紛飛硝煙中的敬禮不同……這是兩個人平等對視下的握手,與其說是元帥和士兵,學生和老師,倒不如說是平等的夥伴和戰友。
年輕上尉的掌心還帶著微微的汗濕,但穩當而用力。
“為什麼是我?”他終於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西利亞微微一笑:“不知道,我也在賭。”
銀河紀元三二五四年,盛夏,聯盟首都藍汐星。
出身於底層軍官家庭、聯盟低級軍校的海因裏希,年不滿三十,軍銜剛至上尉,人生再一次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
歷史的車輪碾壓過去,未來徐徐鋪開了一條佈滿荊棘的光輝之旅。
那天午後的握手,在許多年後凝固成泛黃的光影,被完全湮沒在了歷史紛飛的片段中。如果有人能穿透歷史看到數百年後,就會發現命運是多麼奇妙和諷刺,就像無形的巨手一般掀起個人隱秘的愛和扭曲的恨,翻覆整個國家的興盛和時代的變更。
銀河紀元三千四百年,加文·西利亞元帥戰死紅土星,聯盟土崩瓦解。
同年,塞特·海因裏希登基稱帝,開創了雙子座帝國的偉大時代。
就像預言中的那樣,一個人的思想和行為最終被留在過去,而另一個人則帶領他的追隨者,走向了帝國的未來。那久遠歷史中的短暫握手,就像冥冥中承接了某種使命一樣,將歷史帶向了不可測的遠方。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用正確的態度對待你……”
——所有晦澀而隱秘的感情都在百年變遷中灰飛煙滅,最終埋進了蛇夫星座萬裏沙海。
隻有雙子座白鷺星的新凡爾賽宮中,薄荷花在淡紅色雙月下盛開。
“陛下,薄荷花在古地球時代被認為是重逢的先兆,它的花語是——”
“願我終將歸來。”
“——願與你再次相見。”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