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奴原本捶胸大慟,聽見這話倒給她糊弄住了,咬碎了銀牙把眼淚兒往肚子裏咽,一麵咬住了唇兒把雪姐兒放開,小身子擱在了炕沿兒上。
婆娘們內中有一個家裏就是杠夫的,常做這樣換裝裹的勾當,一個小女娃兒,麵目如生白白嫩嫩的也不嚇人,接過來順溜了兩把,趕著給換了一身兒從家裏帶來的裝裹,一麵朝她小屁股拍了兩巴掌。
碧霞奴瞧見了連忙按住了道:“她嬸子,你還嫌我們姐兒遭罪不夠麼?”
那婦人歎了口氣,眼圈兒也紅了:“大奶奶,我們行當裏頭有個規矩,沒成丁的童男童女回去,都要作勢拍兩下,這不該是你家裏的女孩兒,原是上輩子沒還清的討債鬼兒,打兩下,叫她知道爹娘的恩情還了,好上路……”說的碧霞奴又滾下淚來,隻得收拾精神,與這幾個婦道一處裁紙糊棚。
本地風俗沒成年的男娃女娃沒了,不用停靈出殯,擇日選個狗碰頭的棺材往義地裏頭一埋也就是了。
三郎夫妻執意不肯,定要發喪解解心疼,那家裏是杠夫的婆娘擺手道:“沒有這樣規矩,我與你們小夫妻說,就是京城裏頭的皇子公主尊貴不尊貴?若是夭折的都不進皇陵,自有他們自個兒的化人場去燒了的,何況咱們尋常人家?
這不是花錢解心寬的地方兒,為的是別絆住了娃兒的腳步,叫她貪戀這輩子的爹媽,人家來討了債就該去投奔大好前程去了。聽我們當家的說了,這樣的娃娃來世投胎是自個兒帶著真金白銀去的,一路上小鬼兒判官都回護,自然給送到衣食富足的人家兒,錯不了,你們兩口子就放心吧。”
碧霞奴夫妻兩個聽見這話,雖說心裏明鏡兒似的知道是街坊說句便宜話兒罷了,心裏還是略覺寬慰了些,隻是不忍心這就往墳地裏頭送,就是那口材也不能當真挑個狗碰頭。
這狗碰頭是個諢名兒,說的是棺材木板子稀鬆平常,若是尋常夭折的娃兒,爹媽沒錢雇人深葬,就淺淺的挖一個坑給埋了,到晚間墳地裏多有野狗前來覓食,聞見新鮮味兒,拿狗頭撞了幾撞,就把棺材刨出來,吃裏頭的屍首。
那扛夫家的婆娘家這兩口子是真心疼雪姐兒,倒也是難得不是那樣重男輕女的人家兒,他家裏家道不難,就答應家去叫丈夫和棺材鋪說一說,弄一塊好點兒板送過來,挪出去的事兒也都是他家裏操辦,不叫這兩口子費一點兒心。
三郎夫妻謝過了,送走了幾個婦道,回屋坐著,就瞧見雪姐兒的小身子已經換好了衣裳躺在門板上頭,碧霞奴哪裏見過這個?忍不住撲在丈夫懷裏又哭了,三郎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如今見了孩子孤單單地躺在那裏,心裏也好似吃了黃蓮一般的苦處。
夫妻正在相對垂淚,就聽見外頭打門的聲音,一開門原是地保聽見街坊上頭死了人,論理要來問一聲的,碧霞奴見是公幹的人過來,轉身進屋回避,三郎在外頭堂屋裏頭應酬來人。
地保知道三郎有個黌門秀士的功名在身上,倒也未敢高聲,因搭訕著道了惱,一麵說道:“聽見街坊都說,姐兒是伺候痘疹娘娘去了,這也是姐兒命裏的造化,想著成了仙童,心裏倒也好過些。”
三郎忍著悲痛略做答謝,一麵說道:“不知長官此番前來有何指教,我學生也好預備。”
那地保麵帶難色道:“這出花兒可是時疫,可大可小,這一條巷子裏頭有小娃娃的就有好幾家兒,人家都是街裏街坊的,嘴上不說,心裏倒還是巴望著三爺您家裏早點兒打發了姐兒出去,巷子裏的熱毒也好略散一散……”
三郎聽見是要來攆雪姐兒的,登時臉上就拉下來,虎目含嗔盯著那地保,地保也素知這人原先是開鏢局子的江湖道出身,給他一瞪,渾身打個激靈,陪笑著說道:“三爺是念書人,知道好歹,不用我們多說,您老如今有功名,又開著買賣,已經是客氣的了,尋常人家兒這會子化人場可就要踹門進來搶孩子了。”
正說著,就聽見門首處碧霞奴抱了雪姐兒的小身子進了房門,也顧不得避諱,帶著哭腔罵道:“孩子還沒涼透呢,就要趕著攆出去,這樣沒有天理人情,是哪家的王法,我怎麼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