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三郎見王氏成日家在內宅裏招貓逗狗的也不是那麼回事,冰姐兒又膽小,一丁點兒聲音都能唬醒了,一來二去隻怕給孩子唬出病來,正愁著。隻是老娘不說走,總不能捆上了擱在車裏當個粽子似的送回小張莊兒上,夫妻兩個也是日日心煩。
這一日三郎自打外頭進來,見碧霞奴正纏頭,見了他卻眼圈兒一紅,捂了臉道:“你先出去吧,我這鬼樣子嚇著了你……”原來自打做了月子,也有日子不能沾水梳洗了,頭上染的燈油柿漆漸漸剝落下來,弄的灰不溜秋的,比純白還不好看。
三郎見渾家還是女孩兒家的心思,倒覺得可愛,脫了快靴跳上炕來,摟在懷裏笑道:“咱們這姻緣也有趣兒,若不是你嚇唬我,我嚇唬你的,也到不了一處去。”
碧霞奴想起當日在老娘娘廟初遇的事情,心裏一甜,就丟過不放在心上,由著三郎服侍她纏了頭,戴了臥兔兒,為的是不著頭風。
兩個正言笑晏晏,忽見外頭王氏又一頭撞進來,見冰姐兒睡著,隻因三郎前日出言彈壓過幾次,倒也未敢高聲,撇著嘴道:“頭風又犯了,都是養你這小廝兒的時候沒調理好。”
王氏這話說得虧心,三郎當日已經記事,分明是養活五姐時候坐下的病根兒,如今非要扣在自家身上,也不好說破,因陪笑道:“既然恁的,叫琴官兒帶您老上鶴年堂瞧病去。”
王氏喬模喬樣往炕上一盤腿兒坐了道:“瞧了,人家說要海龍皮帽子,最是護頭,不上火,若要用貂皮也使得,隻是有年紀的人頭要涼腳要熱,禁不得恁大的火氣。”
碧霞奴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衝著自己的臥兔兒來的,推了三郎兩把道:“你沒聽見媽說?開了箱籠再找一頂給我就是了,今兒這頂換給媽戴一戴,也省得頭疼。”
三郎前兒剛聽那蔣太醫囑咐,碧霞奴這一胎生得險,隻怕淘虛的產婦的身子,但凡防護榮養之物都是要最好的,旁的尋常人家說不得,如今既然三郎家趁人值,恨不得傾其所有照顧媳婦兒,怎肯因為老娘無理取鬧就叫渾家受委屈。
當下擺手道:“既然恁的,叫琴官帶了您老往盛錫福字號瞧瞧去,隻怕還有舊年的囤貨,叫他們趕著裁一頂,不過一半日就得了,叫琴官兒往櫃上支銀子就是了。”
王氏往炕桌兒上抓了一把瓜子兒就磕得山響,啐了一地的瓜子皮兒,翻了翻白眼道:“家裏就有現成兒的,又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三郎內裏憋著火兒,說話就沒了把門子道:“這是我媳婦兒還要用的。”碧霞奴心說不好,待要捅他兩下,早聽見王氏撒潑道:
“沒良心的小廝兒,九尾的狐狸給你吃了甚的藥啦,早前你供得她廟裏的女菩薩一般,我老身沒甚說的,如今案子犯了,瞧瞧這一腦袋的雜毛兒,人不人鬼不鬼跟我充什麼夫人娘子,壞了我們張家的門風骨血,可憐我那小孫女怎麼就托生到了這個肚皮裏頭,日後可怎麼嫁人喲……”
碧霞奴雖然大方有涵養,自小兒養在深閨,不曾聽見別人罵村街,如今聽了婆婆這幾句話,句句都戳了心窩子,又是羞臊又是委屈,又覺著自己對不起丈夫,配不上他,眼圈兒一紅就滾下淚來。
搖籃裏頭的冰姐兒更是唬得登時醒了,如今落草幾日,有親娘貼肉喂養著,身子到底健碩了些,倒沒有吐奶,隻是膽子還是小,聽見有人吵吵,踢著腿兒不依,眨巴眨巴大眼睛就要哭。
正鬧著,忽見外頭招弟兒進來,走到外間屋簾子外頭說道:“跟奶奶回事,奶奶的娘家聽見養了姐兒,派了婆子來瞧。”
王氏就是看準了碧霞奴是個孤女,才敢這般辱罵作踐,如今聽見還有娘家,驚了一個目瞪口呆,三郎也不知碧霞奴還有一門親戚在此,聽見是娘家來人,趕忙就看向喬姐兒,但見渾家點了頭,知道是實在親戚,也顧不得母親,叫招弟兒趕忙請人進來。
一打簾子,進來一個穿金戴銀遍體綾羅的老奶奶,底下兩個仆婦攙扶著,後頭還跟著兩個小丫頭子,因為屋子局促沒進來,隔著軟簾瞧見一個捧手爐的,一個拿痰盂。
王氏一瞧就傻了眼,再想不到碧霞奴竟有這般富貴的親戚,原想著兒子這買賣就算是闊氣了,如今見這老太太的架勢,隻怕自己的東西就是個屁!趕忙熱絡站起來笑道:“喲,這是親家老太太吧?”
那老奶奶正眼兒也沒瞧王氏一眼,卻上前來對著喬姐兒深深道個萬福道:“給姑娘、姑爺請安了。”碧霞奴趕忙推了三郎叫他攙扶起來,一麵擺手道:“姥姥別恁的,我們小人兒家可受不起大禮,要折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