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臘月初一,酉末戌初,京師蒙古驛館。

四周彌漫著濃烈的煙火氣味,耳畔充斥著震耳欲聾的爆竹聲,我目所能極處皆是一片血紅。雙手被喜娘挽著跨過驛館大門的門檻,我聽得見賓客們各懷心事地道賀聲,聽得見父汗在耳畔無可奈何的歎息聲,甚至聽得見姐姐的禮服拖在地上那好聽的“沙沙”聲。然而,我聽得最清楚的卻是自己內心的一片死寂。除了滿目的蒼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思考些什麼。所以,我絲毫不介意大喜之日自己身上這件水紅色的禮服。

我腳下的紅毯延伸至看不見的盡頭。路的這邊,是科爾沁乃至整個蒙古的無限榮耀,而在那邊,是象征天下至尊的權杖和華美而永久的禁錮。車簾落下的一瞬,我聽見的聲音顯得那麼突兀。它隔斷了我對科爾沁無言的留戀和對那個草原上孑然獨立的英雄的全部念想,在聲勢浩大的儀仗的引領下,走向我宿命的歸屬,那不容我退出的決然。

我,博爾濟吉特·玉宣,是蒙古科爾沁汗的三公主,今年五歲。

明日是父汗三十歲的壽辰,依禮蒙古其他部落也將有使臣甚至汗王前來。今日,整個父汗的大帳和周圍的附屬都陷入一種極致的忙碌。一大早,從關內而來的使臣就帶來了那個遙不可及的皇帝的所謂恩賜與皇太後的體恤。——我一早就聽母親說過,朝廷的皇太後是祖父的妹妹,也就是我的祖姑姑。

祖姑姑的故事像是一部傳奇,而隻有具備真正的大智慧,才能書寫出這樣的傳奇。這些,我日後方知。

我在蒙古包裏對著麵前的新衣服發呆。純白底繡淺金色幼狐翻毛外袍,純白色狐皮小靴,純白!去年還是藕色的!剛送來時母親讓我要考慮大姐的感受,二姐和我都是正妃所出,這些小事上就要讓大姐占些先才好。所以大姐是正紅,二姐是寶藍,我年歲最小隻能是純白。我不依,向父汗鬧了很久,除了父汗投向母親的眼光多了分讚許,我並沒能挽回什麼。確切的說,我還得到一句話:“你也未免太任性了些,妍兒一味隻是縱著你。看來明日壽筵過後,少不得得為你選個正經的伴兒了。”

我不知道什麼叫“正經的伴兒”,索性不想,可麵前這一身純白的禮服卻讓我怎麼看怎麼礙眼。我正想著如何把它解決掉時,二姐帶著禮服掀簾進來了。玉研是嫡長女,比我大一歲,但比玉瑤小兩歲,是父親最中意的女兒。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對麵,翦水雙瞳困惑地看著我。我沒搭理她,她一定十來炫耀她的寶藍色禮服的。我恨恨地想了半晌,發現她還是沒有開口的打算,氣衝衝地喊:“你看夠了沒有?有什麼事快說!”她還是很迷惑:“你還在為這件衣服生氣麼?穿什麼顏色,有什麼好不好的?”我立刻就炸了:“是沒什麼好不好的,哪有什麼好不好的,敢情給你的不是白色的。你裝什麼好心,明明母親就是偏心!”思妍好像也有些不高興了:“母親偏心?她不是還要送你一隻瑪瑙雕花的發簪麼?她倒是偏向誰?”“瑪瑙雕花發簪怎麼了?……發簪?你是說還有別的禮物?真的假的?”我的大喜若狂抖了了她,她笑著說:“母親原說明日早起給你,好讓你結結實實樂一會。瞧你這樣子,炮仗似的,我少不得現在就告訴你了。你既不喜歡這顏色,不如我們換一下如何?”我原想既有新的禮物,那這件衣服也隻好勉強接受了。聽她這麼說,我驚訝地看著她,她卻已經開始催我:“你還想什麼?時間不早了,我們快一點試完了就該睡了。”我依言穿上她帶來的禮服。思妍雖隻比我大一歲,但這一歲足可以讓她比我高出一寸。她的衣服被我拖在地上,我的卻被她吊起一塊,我們看著對方笑的喘不過氣。玉研不無遺憾地說:“我原說這衣服你喜歡就拿去,母妃也不見得真就介意。但我們這樣子哄哄父汗還行,他粗心,於這些原就不甚在意,旁的人隻怕就沒那麼好騙了,弄不好還要母妃生氣。”我雖不甘心,卻也知她所言不假。她拍拍我的頭道:“沒關係,現在雖是不行,總有一天我們能長得一樣高,那時我們再互換衣服吧。”

我並不知道這個“那時候”需要多少年,而真正到了“那時候”等待我們的又會是怎樣慘烈而不堪的命運,我們是不是還會有那份童真那份堅守那份在乎。但聽她這樣說,隻覺得是近在眼前的事。望著她離開的背影,我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意識到,思妍身上有些東西是我及不上的。

這樣折騰了一天,困乏總是來得很快,忙叫了春桃夏荷,匆匆漱洗一番,就此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