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周唐番外(下)(1 / 3)

(四)

唐不離從小被當做男子養大,玩遍京城受盡追捧,招貓逗狗慣了,一向不遵循什麼男女大防。

饒是如此,她也覺得那腦子一熱的挑逗離譜得很。

為何要親周蘊卿?

為何要跑?

為何一回想起周蘊卿當時的望過來的眼睛,她就尷尬得想哐哐撞牆?

唐不離不是個擅長逃避的性子,她決定同周蘊卿解釋清楚,將此事徹底揭過。

第二日取寫好的《詞義》感悟,唐不離留下來多說了兩句。

「昨日那樣……是我不對,我就想逗逗你,看你是否真的如你說的那般心性堅定。」

為了表明自己並無其他心思,唐不離頗為豪爽地拍了拍周蘊卿的肩,「反正你一個大男人也吃不了虧,別放在心上。」

周蘊卿被拍得懸腕不穩,筆尖在宣紙上頓下一個明顯的墨漬。

他淡然地換了張紙,「嗯」了聲。

見他依舊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靜,唐不離如釋重負,眉開眼笑道:「那這樣說清楚啦!以後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誰也不許再提此事!」

說罷拿起已寫好的功課,哼著小曲心滿意足歸去。

一切仿佛又回歸了往日的悠哉快樂。

若有懂文墨的貴女做東設宴,唐不離便會帶周蘊卿一同會客,給不學無術的自己充當門麵。

可唐不離未曾想到,寒門中人沒有閑錢附庸風雅,讀書作文時周蘊卿尚能遊刃有餘,一旦涉及高門貴胄的禮儀便現了原形。

仆從端來漱口的茶水,他卻一飲而盡,連奉茶的婢子都掩唇取笑起來。

周蘊卿坐在衣著光鮮的貴人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唐不離最是護短,她帶過來的人,怎能允許旁人取笑?

她喝退了奉茶的小婢,回府之後,便下定決心教周蘊卿品酒煮茶。將來他若真能入朝為官,躋身上流,也不至於被人輕視取笑了去。

怎奈周蘊卿酒量奇差,才飲了半杯就上頭,口若懸河喋喋不休。

唐不離在被迫聽了他一個下午的《本朝刑律案典》後,頭疼欲裂不知身處何方,隻好決心放棄教他品酒,轉而專攻茶道。

她手把手教他宦官人家的應酬禮節。

品茶之事周蘊卿倒是學得極快,不出一旬便能辨出各色茶種優劣,以及宴飲時的烹茶之道。

唐不離喜歡看他煮茶的模樣,風流蘊藉之態,賞心悅目得仿若真正的世家公子。

然而好景不長。

周蘊卿很快得知並非唐府正經的書吏,他日日抄錄、撰寫的東西,是唐老太君布置給孫女的功課。

「鄉君曾許諾,不會讓我做違反道義之事。」周蘊卿義正辭嚴。

「我不想抄書,請你來抄,你情我願之事如何算違反道義。」

唐不離對周蘊卿鑽牛角頗為不解,「難道我不想做菜,請個廚子做菜,你也說我違反道義?」

「修身明禮,怎可與口腹之欲相提並論?」周蘊卿固執道。

唐不離說不過他,有時候她真是受不了這小郎君的古板冥頑。

「不幫就不幫,幹什麼冷冰冰訓人?」她擰眉嘀咕。

兩人的第一次爭執,以不歡而散告終。

(五)

祖母病了。

老人家突然暈厥的時候,唐不離正在瓦肆看百戲。從滿頭大汗的仆從嘴裏得知消息後,她隻覺腦中嗡的一聲,天崩地陷。

趕回府,老太太剛服了藥睡下,唐不離直到現在才有機會仔細審視這個堅忍的老婦。

原來,祖母已經這樣老了。

她鬢發銀白,臉頰沒了往日

的富態紅潤,躺在榻上都看不出身形起伏的輪廓。這個中年喪夫又喪子的強悍婦人,捱過半生風霜,以一己之力撐起偌大的唐公府,卻倒在了年邁體衰的詛咒之下。

有時候,被迫長大隻是一夜之間的事。

老太太病了,府中諸多大事都壓在了唐不離肩上,焦頭爛額。

她也是自己掌事了才明白,唐公府沒有實權,維持府中上下龐大的開銷實屬不易。

偏生她不懂事,就連養一個抄書的書生都恨不能一擲千金。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平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東西,她害怕祖母和夢裏一樣會撒手離去。

「乖孫,這幾日苦了你了。」

唐老太太輕撫著孫女的臉頰,虛弱嘆道,「自你祖父大去,我獨自一人將你父親拉扯大,看著他入朝為官、娶妻生女。後來你父親病逝,兒媳也隨著去了,我又將你拉扯大……唯一的遺憾,就是沒來得及給你定門好親事,風風光光看著我的孫兒出嫁。」

祖母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苦澀的藥香縈繞,酸澀了唐不離的鼻根。

「祖母鬆齡鶴壽,不會有事的。」

唐不離攪著湯藥,澀聲道,「隻要祖母能好起來,抄多少書、多少經文我都願意,再不弄虛貪玩。」

「好孩子,有你這句話祖母就放心了。」

老太太目露慈愛,慢慢地道,「你比不得那些有父母兄弟撐腰的官宦子弟,以後切記要安分守己,再不可和外男任性胡鬧,授人以柄……明白麼?」

唐不離知道老太太是聽說了周蘊卿的存在,故而出言提醒。

她心中酸澀,用力地點點頭:「孫兒明白。」

老太君生病,府中捉襟見肘。唐不離打算留下那些忠厚老實的仆從,其他下人能遣散則遣散。

其中,自然有周蘊卿。

七夕鵲橋相會,傳聞這日將心願寫在天燈上,便可順著銀河傳達上蒼。

唐不離於望仙樓設宴,邀請了虞家兄妹一同放天燈祈福。

她將周蘊卿也帶了過去,一則寫一百盞祈願燈需要大量人力,二則今日過後,她就不能再資助周蘊卿了,算是告個別。

畫橋之上,唐不離執著火燭,將寫好的天燈一盞一盞點燃。

每點一盞,她便在心中祈願祖母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起風了,來不及點燃的天燈被吹得滿地翻滾,手忙腳亂間,忽見一雙指節修長的手從身後伸來,替她攏住了險些熄滅的火燭。

周蘊卿什麼話也沒說,撿起地上吹落的天燈,遞給她點燃。

兩人無聲配合,天燈如螢火飛向天際,彙成橙色的光河。

「周蘊卿。」

唐不離還是開了口,摳著雕欄的邊沿道,「我以後不能留你抄書了。」

周蘊卿轉過頭看她,似乎不解。

風吹動他泛白的衣袍,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飛去。

「反正……反正你不喜歡我弄虛作假,我也不喜歡受人管束,不若好聚好散。」

唐不離一口氣說完,不知為何,沒敢看周蘊卿的眼睛。

她驕傲慣了,直到此刻也不願承認自己捉襟見肘的落魄。

她很想再說點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第二日,唐不離置辦了筆墨紙硯並一套古籍,連同碎銀仔細包裝好了,去給周蘊卿送行。

幹淨的房舍中翰墨飄香,周蘊卿背對著她,如往常那般在牆上書寫賦文。

「周蘊卿,你收拾東西走吧。」

唐不離清了清嗓子,將懷中的包裹輕輕擱在案幾上,「這些東西送給你,權當是我們相識數月的餞禮。」

周蘊卿筆走龍蛇,飄逸的行書漸漸變成行草,力

透紙背。

他那清雋的身軀中,似乎有暗流在激迸翻湧,化作翰墨一瀉汪洋。

「周蘊卿,我走了!」

唐不離加大了聲音,見男人不語,她又幹巴巴補充道,「你以後,會很有出息的!」

周蘊卿依舊沒吭聲,隻是垂頭在瘋狂地寫著策論,行草已變成了狂草。

白紙剝離,飄落一地,他渾然不覺,繼續在牆上書寫。

唐不離等了會兒,猜想他大概是不會開口說話了,撇撇嘴垂頭離去。

直到唐不離的腳步聲遠去,周蘊卿才像是年紀失修的機括般猛然停下。

早已幹枯的毛筆分叉開裂,如雜亂的野草般頓在牆上,留下碩大的一抹枯筆。周蘊卿的眼睛孤寂而沉默,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未完成的賦文前,久久沒有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