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包袱離開京城的時候,整個人都還是懵的。
這樣的無妄之災,在入秋之後比比皆是。
但誰也沒想到,除了行事沉穩的韓稚圭之外,遍數這些身著紫袍赤袍的“範黨”中人,在京城堅持到最後的……
竟然是歐陽永叔。
他似是對這天下悠悠之口懷著憤恨,於是說什麼也不退半步,堅持不懈地為貶謫出京的範希文、富彥國等人高聲申辯。在旁人看來,便是同困獸一般,日日與人以文字撕咬,聲嘶力竭,幾乎是渾身都掛著血了。
直到他的座師晏殊出麵,親自彈劾了這位座下第一優秀的、也是第一執拗的學生。
身為歐陽永叔至交的蔡襄餘靖等人自然不服,接連上書力保。
但他們畢竟已經失了聖心,人單力薄,到底無法阻攔,好險將自己的仕途也一並搭進去作罷。
天威之前,螳臂當車而已。
待啟程之日,羅月止說要去送,也隻是在京城三裏外的草棚亭中送了他幾杯茶水。
歐陽永叔眯著眼睛,仍舊是那副老大不高興的模樣,卻同羅月止說:“等在任上安定下來,我給你寫詞。”
羅月止問:“是要去滁州麼?”
歐陽永叔點點頭:“耳朵還挺靈光。”
羅月止便笑了:“這次比起詩詞,更想要文章。知州若寫出什麼得意的大作來,可要趕緊寄給我一份。”
歐陽永叔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開口說道:“羅小員外可知,你有時候神神叨叨的,當真像是坊間所說,同那借屍還魂的幽靈一般。”
羅月止愣了愣,背上一層層出著冷汗。
歐陽永叔見他睜圓了眼睛,便大笑起來。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眉目間沉重的憤懣,仿佛被秋風吹得滌蕩一空,這樣的神采,竟比在森森皇城中瞧著輕快了不少。
羅月止怔怔看著他,仿佛親眼見著冥冥之中,當真有命運在洗刷著人世間驚才絕豔的魂魄。等它熬過了難以言說的痛苦,便磋磨出某種常人無法企及的光彩來。
在他看來,這光彩幾乎是有些刺目了。
“你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物,哭些什麼。”歐陽永叔擺擺手,同他告了別,“下個棚子還有人等著我呢,說不定有好酒相送,比你這摳門的賈子好些!”
羅月止簡直是被他給氣哭的,臉色皺皺巴巴,衝著他背影喊:“知州悠著點吧!騎馬喝什麼酒!”
歐陽永叔朗笑,口中詩句順著他的背影,被秋風吹散在空中。
泉傍菊花方爛漫,短日寒輝相照灼。
無情木石尚須老,有酒人生何不樂?
……
隻不過是兩三個月的功夫。
相識的人走了,相知的走了,未曾謀麵的也走了。
偌大的京城蓋上了雪,登時便空曠了起來,坊間巷裏,悠長的廣告歌回蕩在身後。人走在長長的街道上,每走一步,仿佛都帶著漫長的回音。
羅月止忍不住扯住了趙宗楠的衣袖。
延國公靜靜注視著羅月止的雙眼,給他理了理披風上的綢帶,淡淡笑起來:“我就是想離開也走不了的。”
“傻小子。這不是有我陪著你麼?”
……
等羅月止再回過神的時候,一轉眼,便是好幾年的光景。
操勞的工作之餘,他桌案之上,存起了好幾封各地而來的書信。
聽聞歐陽永叔在滁州修了個醉翁亭,不出半個月的功夫,便往京城寄了一篇名為《醉翁亭記》的文章過來。信紙皺皺巴巴的,帶著一股千裏都未能散盡的酒香。
酒暈墨色,將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染得爛乎乎的。若非羅小員外倒背如流,該是打死都瞧不清寫的是什麼。
羅月止哭笑不得。
這人忒是信守諾言,當真把醉中的手稿寄到他手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