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這座中原地區規模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宋朝故都、萬國鹹通,人工疏浚汴河水係入黃河,經京杭大運河與江南沿海的海上絲綢之路連通,來自南洋、天竺的胡椒、蘇木、檀香、棉布和江南的絲綢、糧食沿著這條大動脈水運入京,陸路有通衢大道西接洛陽、長安,撒馬爾罕、玉龍傑赤、塔什幹、碎葉城的貓兒眼、羊絨地毯、青金石和葡萄美酒由駱駝隊馱著穿越西域的漫漫黃沙來到這裏……
汴河、惠民河、五丈河、金水河四條水運河道穿城而過,勾欄瓦舍有李師師、柳永淺吟低唱,市井之中波斯胡姬當臚賣酒,農夫著絲履、走卒類士服,一如《清明上河圖》中的繁華盛景。
當年的開封,是世界的中心、人間的天堂,吸引著四方來客,以朝聖的心情來到此地。遼朝、西夏自詡赫赫武功,他們的女子卻絡繹不絕的來到開封,在這裏賣笑為生,甚至倒貼過夜,隻求能嫁宋人為妾。
連四處飄泊無定的猶太人,也在這片流著奶和蜜的土地上停下了遷徙的腳步,歸化於中央王朝,從上帝選民亞伯拉罕的子孫,變成了龍的傳人,“藍帽回回”們和炎黃嫡裔同樣沐浴著華夏的光輝,忘記了塔木德和托拉,捧起了四書五經,吟誦著唐詩宋詞……
可惜,千辛萬苦費盡心血燒製的精美的瓷器,野蠻人的一擊就讓它粉身碎骨,華夏子民辛勤勞作的成果,被強盜豺狼劫掠,昏庸無能的徽欽二帝,讓忠心耿耿的李綱、宗澤無用武之地,蔡京、童貫卻瘋狂的掏挖著帝國的基礎,金兵鐵騎擊碎了汴梁君臣的春夢,於北國冰雪中坐井觀天,徽欽父子在窮奢極欲之後咽下了苦寒寂寥的毒酒……
然而百姓何其無辜!金兵南侵,開封百姓被害者不下百萬,金朝定鼎北方,百姓漸漸繁衍生息,好不容易恢複起來的開封,又在五十年前經受了蒙元的洗劫,“萬炮(貓注:此處炮指拋石機)齊發,房舍俱為泥粉,生民死傷枕藉,哭聲震天”,全城居民百不存一!
大金滅了,大元來了,豺狼剛剛死去,又來了更加殘忍的虎豹,苛捐雜稅搜刮無度,稍有違抗動輒以大軍彈壓,為鎮壓百姓反抗,竟規定十戶共用一把菜刀!
這裏的百姓們生活得比黃連還苦,唯一帶來安慰的是,故老相傳一百多年前,大宋天子還在開封的時候,沒有四等人的分別,沒有色目人放羊羔兒息,沒有蒙古人殺漢人隻賠一頭驢的法律……所以,他們每天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西南方向,那魂牽夢縈的北伐大軍,是否已到了城郊?
可曾祖輩沒有等到,祖父輩沒有等到,父輩們仍然沒有等到,“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百多年間,一代代先輩們帶著無盡的遺憾咽下最後一口氣,開封百姓依然一如既往的守候著王師,哪怕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希望已十分渺茫。
當然,希望變成現實的機會也曾經有過,精忠報國的嶽武穆,曾和他的子弟兵打到了朱仙鎮,距離開封城牆不到四十裏!
那時候嗬,開封父老歡呼雀躍,他們準備了墊道的黃土、淨街的清水,他們準備了犒軍的美酒、噴香的饅頭,他們還把鐵鍁、獵叉磨亮,準備和子弟兵們並肩戰鬥……可十二道金牌擊碎了八千裏路雲和月,三十功名隨著風波亭上一縷忠魂,化為了塵與土……
夢斷、心碎,開封父老擦幹了苦澀的眼淚,等待著下一個嶽武穆、下一個韓世忠,但一百多年過去了,隻有耀武揚威的女真武士、飛揚跋扈的蒙古精兵不斷從這裏路過,開拔南下,卻從未有南來的王師吊民伐罪。
大宋天子嗬,難道您忘記了中原的千千萬萬子民?難道您忘記了開封,還有先帝的皇陵?難道您忘記了,這裏才是大宋法定的國都?
七年前,開封父老徹底絕望,因為蒙古帝國戰無不勝的伯顏丞相,率領他所向無敵的軍團,攻克了襄陽,攻克了常州,攻占了臨安,開封父老苦苦盼望了百餘年的大宋皇帝,非但未能北伐中原收複故土,反而豎起了降旗!
開封人已心如死灰,隻不過,他們每天清晨仍舊忍不住朝東南臨安方向看看,盡管那裏早已沒有了大宋天子——也許,經過百餘年的沉澱,這已是深入骨髓的習慣。
城南,故宋禦街一側小巷子進去,離大相國寺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正在清晨中展開一天的生活。
“父親母親,孩兒出去逛逛,您二老可去麼?”剛吃過早飯,準備出門的賀盡忠,順口問一問爹娘。
“嗬嗬,你去吧,早去早回,別耽誤了教授蒙童的早課。”已過不惑之年的老儒生賀知節,卻不會像年輕人那樣登高望遠了,許多年前,他也曾像今天的兒子這樣,每天登上高處等待著想象中的王師,可二十年沒有結果的等待,足以摧毀最強烈的信心,現在的他,已不抱希望。
賀盡忠嘴唇掀動幾下,終於忍不住把從朋友那兒聽來的好消息告訴父親:“聽說南方的大漢揮師北伐了,說不定就哪天就打到咱們開封呢?咱們一塊去吧,相國寺木塔上就能看見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