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虛作假是神棍的看家本領,少宮索性下令將樹枝栓在馬尾後,在四周揚起層層塵土,遠遠看去,倒似有幾千人馬。
果然,見此情形,原先負隅抵抗的反賊們心慌意亂,打的頭昏腦漲之際,他們也無法分辨真偽,隨著此起彼伏的驚呼——‘不好,他們的援軍來了’,‘快逃啊,我們完了’,紫麵大漢再有威信,也無法喝令他們組織陣型抵抗了。
此後,便是單方麵的殲滅與投降了。
霍不疑在馬背上左劈右刺,忽見一群精銳的死士護著田朔往外沖殺,他眸色一沉,當機立斷,策馬奔到他們跟前。
田朔怒吼︰“霍不疑,你我無冤無仇,你不趕著去救村民,非要致我於死地不成?!”他還不知道少商也在那裏,不然估計能喊的更賣力。
霍不疑麵沉如水,冷冷道︰“告訴你幾件事——李氏屋堡下麵的地宮塌了,王延姬死了,田氏屋堡正在被官府徹底清查,還有……”他每說一句,田朔的臉色就慘白一分。
最後,他朝那名彪悍無比的紫麵大漢譏誚一笑,“你的老主公,不是袁沛殺的。”
紫麵大漢的瞳孔瞬間收縮,殺氣幾欲破眶而出。
霍不疑仿佛洞悉心機一般,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是我殺的——我將他生擒後,斷其四肢,斬其頭顱,剖其心肝,祭奠被刺殺的兩位大將軍在天之靈!”
紫麵大漢睚眥欲裂,怒吼一聲‘我等受主公大恩,此時不為主公報仇,更待何時!來呀,隨我殺了他’,然後瘋了似的向霍不疑沖去,隨行的死士素來以他馬首是瞻,再沒人管田朔死活,紛紛沖殺而去。
此事正中霍不疑下懷,身旁的侍衛訓練有素,迅速分作兩路,一路護在霍不疑身旁抗敵,一路繞到後麵,輕而易舉的生擒了田朔。
幾個來回後,霍不疑看準對方破綻,凝神沉氣,一記劈空斬將紫麵大漢立斬馬下。此後,反賊們群龍無首,迅速被圍殲擒拿。
霍不疑留下人手善後,迅速奔去郭村,饒是張擅一直在旁勸慰,他依舊心慌意亂。好容易趕到郭村,隻見火勢已被撲滅大半,霍不疑擋開一路跪地磕頭的村民,最後在人群中撈出滿身灰土黑不溜秋的女孩,當著這許多人的麵,一把將她摟進懷中。
周圍的百姓與部曲們見狀,便是疲憊與燒傷在身,依舊放聲大笑——
自來,保家衛民,英雄美人,總是千古傳誦的。
……
風平浪靜後的次日夜晚,徐豫兩州交界處的廣闊平原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營帳。
西側的一處傷兵營內。
“你別哭了,又沒燒在臉上?哭什麼哭!”張擅大馬金刀的坐在榻前,手上剝著橘子。
“我又不是哭這個!”梁邱飛躺在榻上,敞開的胸口塗滿了燒傷藥膏,“我對不住少主公,對不住小女君!都是因為我,少主公才放過駱濟通!差點釀成大錯!”積存在他心中許久的愧悔,終於在傷後爆發出來。
張擅剝出橘瓣,塞了兩片在梁邱飛嘴裏︰“這不是沒事麼,還讓少主公有由頭提前去見小女君。這回你又舍身救了小女君,少主公再不會怪你的。”
“嗚嗚嗚,是我有眼無珠,以為駱濟通是端莊賢淑的好女子!哪怕少主公說了她的所做作為,我還以為她有苦衷…嗚嗚嗚…”梁邱飛含著橘子,哭的梨花帶雨。
張擅慢條斯理道︰“說到底,還是你們兄弟倆見女人太少了。少主公自己過的清心寡欲,沒有半點煙火氣,你們兄弟倆也跟出家修道了似的。阿起好歹還有四個紅顏知己,你怕是連女娘的手都沒摸過吧?”
“別提那四個紅顏知己了!”
“別怕,日後兄長我帶你去見見世麵,什麼中原的嬌娘,西域的舞女,南越的歌……”
“我不去,打死也不去!你這不正經的家夥給我滾出去!”
……
南側大營。
“你們倆別嘆氣了。有什麼好嘆氣的,樓縭是被蒙在鼓裏,我出來時堂姊也好好的。”程少宮快樂的啃著何昭君藏在地窖的蜜桃——這季節能吃到鮮桃可不容易。
樓嘆道︰“你少吃幾個,當心腹脹。”
班嘉愁眉苦臉︰“你知道什麼!現在外頭亂作一團,焉能毫無所聞,她大著肚子,受了驚嚇可怎麼辦?!”
“我也是。”樓道,“唉,原以為這回立了些微功,以後昭君能少發些愁。如今事情揭穿開來,王延姬是從樓縭處知道你們的行蹤,難免讓人心生懷疑。”
“你們兩個吃飽了撐的瞎操心。”程少宮喜孜孜的又捧起一隻桃子,“你們要是心裏放不下,不如我替你們卜一卦。”
“……還是算了吧,書上說要‘不敬鬼神敬蒼生’。”
“我,我也算了。說你的卦…時靈時不靈,不如不算…”
程少宮大怒︰“你們不願意就算了!”
樓趕緊換話題︰“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肯成婚,也該舉業了吧。”
程少宮放下桃子,也嘆道︰“等嫁人後,我打算出門走走,去看看大好河山,見識見識風土人情。到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了。現在嘛,全無頭緒。”
“不如,你給自己卜一卦?”班嘉怯生生的。
程少宮︰……
東側大營。
“你到底要躺到什麼時候?少商已經問過你好幾回了。”霍不疑坐在病榻前,不悅的看著榻上病人。
袁慎全身酸軟,奮力瞪回去︰“我飲你家湯藥了麼,吃你家糧食了麼?你絮絮叨叨什麼!”
霍不疑道︰“雖未吃用我家的,但你累的吾婦牽掛了。”
袁慎捂著自己低燒的腦門︰“是少商讓你來看我的吧,你告訴她我沒什麼大礙。倒是太子殿下,得趕緊回都城。”
“還用你說。”霍不疑道,“行了,我回去了。”
“慢著。”袁慎忽然叫住即將出帳的霍不疑,“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撐著胳膊,費力的從床榻上坐起。
霍不疑放下帳簾,駐足等待。
“五年前,你被流放了,少商則大病一場——這你知道吧。”袁慎牢牢盯著他。
霍不疑垂下眼睫,低低道︰“我知道。”
“那時,我常去看她,但她成日昏迷不醒。她倔的很,多數時候都咬緊牙關,多難受都不哼一聲。”袁慎神情低落,“有一回,她魘著了,嘴裏說起了胡話……”
他看向門邊的高大青年,“她在夢中說,‘你帶了我去吧,別撇下我一人孤零零的,要死我們也死在一處,別丟下我一人’。”
霍不疑搭帳簾的手指微微發顫。
袁慎繼續道︰“這話少宮也聽見了,是以他一直不贊同我與少商的婚事。也是聽了這話,我才明白少商心底的真意。你說對了,少商看著機靈,其實傻的很,自己的心意也弄不清。”
霍不疑忍氣︰“你為何不早說?還執意要娶她!”
袁慎倏的躺下去,拉過被褥裹連頭連腦的裹住自己︰“……我為何要說,難得有機會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憑什麼要我高風亮節成人之美!等過上幾十年,我與她兒孫滿堂了,她心裏就隻有自家人了,你不過是她少年時的一段老故事罷了!”
霍不疑氣的胸膛起伏。
從被褥中傳出袁慎輕輕的話聲︰“……其實說與不說,結局還是一樣,她終歸放不下你。”
“我一直以為少商與我很像,其實我錯了。因雙親之故,我深厭‘情深似海至死不渝’這種事。我自小認定,太過深摯的情意,是利刃,是劇毒,會拖累大好前程,會消磨雄心壯誌。夫妻嘛,相敬如賓就好。”
“可少商不是。她常說自己涼薄自私,可是不經意間,又會感慨‘如萬太公與萬老夫人那樣,哪怕隻有短短十餘年緣分,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了’——你們才是一樣的人。”
……
中軍大帳的北麵側營,太子休息處。
“殿下三思啊!”一名東宮屬官大聲諫言,“如今抗亂度田的大姓兵長還未肅清,蜀郡叛亂還未平定,殿下不宜在外久留,趕緊回都城要緊啊!”
“正是!”另一名大胡子僚臣也附和,“殿下絕不可在外繼續逗留了!”
太子冷著臉,憤恨道︰“孤原本打算走訪的幾處尚未走完,區區幾個公孫氏餘孽,就想讓孤落荒而逃,休想!”
“這怎是落荒而逃呢!”東宮屬官焦急道,“殿下是千金之軀,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殿下不要置氣啊!”僚臣的胡子都快被自己拽掉了。
“孤不走,孤決意不走!汝等休要再說!”太子沖兩名心腹發了通脾氣,一轉眼,看見抱著食籠縮在一角的少商,冷聲道,“怎麼?你也來勸孤回都城?!”
不等少商張嘴,那位東宮屬官忙道︰“程宮令……哦不,程娘子,你快勸勸殿下吧!”
那位大胡子僚臣也道︰“不如請霍侯來勸殿下!”
“兩位大人稍安勿躁。”少商滿臉堆笑,從食籠中端出一碗湯,“殿下連日勞累,不如先用碗補湯,添添元氣。磨刀不誤砍柴工,殿下保重身體,才能四處查訪啊。”
太子不接湯藥,瞪眼道︰“外麵說我暴戾狹隘,對豪族官宦刻薄寡聞,很多人都恨我……你都聽說了嗎?”
“那可不是。”少商笑意盈然,舌燦蓮花,“殿下要是肯賞他們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奴僕,他們定對殿下歌功頌德。若這還不夠,再將半壁江山送給他們,他們必會將殿下當祖宗了!如今的事情,說白了,是朝廷與豪族爭奪天下的人口與土地,說兩句壞話算什麼,他們不造謠殿下是三個鼻子八隻眼楮的鬼麵惡煞就算客氣了!”
東宮屬官與僚臣都笑了起來。
太子稍斂怒氣,接過那碗湯藥一飲而盡。他看著少商,又道︰“父皇有意讓子晟任一州之牧,去地方上歷練幾年,孤怎麼聽說子晟不願意——是不是為了你啊!孤聽聞你一天到晚想找個清淨地方去搗鼓火油暖房什麼的,子晟莫不是為了你想退隱朝堂?!孤可告訴你,婦道人家的,相夫教子是本分,不許拖男人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