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你家郎婿天縱英才,滿朝文武都有眼不識金瓖玉行不行。”少商無奈道,“我心中有一疑惑,那公孫憲究竟是如何將兒子弄進田家堡的,請夫人不吝賜教。”

王延姬冷笑一聲︰“這有何難。田家老堡主有個出身卑賤的外室,數年後色衰愛馳,老堡主就不大去見她們母子了。後來那外室之子病故,公孫憲便將自己差不多大的兒子頂替過去。那外室早已失寵,生怕死了兒子自己更沒出路,就答應養育田朔。”

“起先,公孫憲隻想給兒子找個穩妥的藏身處,不過當八年前陛下平定隴西,公孫憲就知道朝廷一統天下之勢已成,蜀中必不可保,便讓田老堡主的兒子們一個個‘因故身亡’。等老堡主最後一子墜馬而死,就不得不接回那外室之子了。對,就是田朔。”

“這田家也太倒黴了!”少商怎舌,“那駱濟通又是怎麼死的?”

王延姬忽然陰陰一笑︰“我知道你們想要拖延時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座地下宮殿是先秦匠人所建,構造精密厚實,每一層都覆有兩尺厚的石板,而你們適才滾下來的通道已被巨石封死,外麵的人馬想進來少說也要挖掘半日。”

少商有些不信,霍不疑卻道︰“不錯。這座地宮高約五六丈,可我們適才滾落下來的高度,十餘丈不止。如我所料不錯,我們頭頂上還有一層地宮,是也不是?”

王延姬撫掌贊道︰“不愧你年紀輕輕便能位列重臣,果然名不虛傳——不錯,我們如今身在地下宮殿的第二層,上麵還有一座三倍於此處大小的宏偉殿宇。”

霍不疑眼中一閃︰“三倍?這麼大的地方,加上此處,都能容納一千多人了罷。”

王延姬大笑︰“你猜的不錯,五百名死士,一千名壯勇——都是公孫憲多年豢養的心腹,原本是他們父子東山再起的本錢!”

“這些人都去哪兒了!”霍不疑上前一步。

王延姬淡淡道︰“你們死前,我會說的。”

這時少商聞到一股淡淡火油味,循著氣味去找,發覺殿宇東北部的穹頂上,倒懸著一座小小的玄武雕像,不知何時它口中露出個拇指大的小口子,緩緩流出濃稠的黑色液體。

袁慎也看見了,驚道︰“你想燒死我們!”

王延姬笑的暢快︰“你們放心,這火油得流一陣,我們還能說一陣話。”

“早知要命喪於此,好歹讓我先了了娘娘的遺願啊!”少商無力的靠著宮柱,一臉半真半假的懊惱。

王延姬冷聲道︰“你該多謝宣太後,若不是她薨逝的及時,死的就是你大母了。”

少商一愣︰“什,什麼,這與我大母有何相幹。”

王延姬緩緩道︰“霍袁二人,一個位高權重,重兵環繞,一個出身貴重,前呼後擁,我該如何找他們報仇呢?隻有從你身上下手,以你為餌,不愁他倆不來。可你不是在深宮中,就躲在家裏,我無從下手。但若是你大母過世,到時我買通幾個儒生唱唱高調,攛掇你們全家扶棺回鄉盡孝,路上不就有機會了?誰知……”

“誰知宣娘娘先薨逝了。”少商傻呆呆的,“還留下遺願讓我去她家鄉,然後我大母就病愈了。”難怪程母那麼好的身體,說病就病,連兒女都叫回床前了,又說好就好了,“好厲害的算計,我都有些敬佩你了。”

王延姬道︰“我派人從樓縭處打聽到你的行程,原本也是打算等你回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慢慢炮製你,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她快意的笑起來,“不過這樣更好,你們三個如今都在我手中,任我殺刮!”

“既然天遂人意,不如我發個慈悲。”王延姬一臉殘忍的笑意,“程少商,你們三人中我願意放出一個。你說,我放誰好呢?”

少商嘆息,不會吧,這麼老的招數——“放誰都行啊。”她意興闌珊。

王延姬冷下臉色︰“你可想好了,待會兒我一聲令下,這座殿宇立成一片火海,你們都會活活燒死!”

少商微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你若放掉我,霍大人必然高興,你若放掉霍大人,那我就心滿意足了,你若放掉袁公子,那我與霍大人就生死一處——無論怎樣,都很好啊,你看著辦吧。”

袁慎抬頭,沒好氣的歪了歪嘴角。

霍不疑輕笑出聲,也隻有女孩這樣頑皮聰慧,才能將這等為難的生死抉擇變成個笑話。

少商轉頭,甜笑著邀功︰“我說的對吧。”

“對。”霍不疑摸摸她的頭,滿眼寵溺,“你說的話從沒不對的。”

王延姬一計不成,麵罩寒霜︰“好,那我換個說法。若我要你殺一人,換取另一人活命,你會選誰?”

袁慎立刻席地坐下了——廢話,女孩當然不會選他,不然自己就不會被退親了!五年心力付諸流水啊,想起來就心疼!好吧,自己也算體會過一場真愛了。

霍不疑垂睫而站,一手扶著宮柱,另一手稍稍捏緊。

少商似乎想都沒想︰“自然是霍大人。”

王延姬有些意外︰“你倒是薄情,也不怕袁公子難過。”

“袁公子是我好友,自從退親後,我原打算過個二三十年再見他的。托夫人的福,我這麼快又見了他,還因為急著知道他的安危,將霍大人拖下了水——我以為,如此已算是盡摯友的情分了。”

王延姬一時語塞。

少商平靜道,“不過嘛,人總有遠近親疏,我若知道這裏有夫人的陷阱,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霍大人跟著來的。”

霍不疑含笑看她,仿佛全身都放出喜悅的光彩。

王延姬看他們情意纏綿,愈發憤怒︰“你……”

“你說夠了麼?”霍不疑冷冷的打斷她,“你若說夠了,就讓我說兩句,你看看我說的對也不對。待我說完,夫人差不多就能點火了。”

王延姬看火油流下來在地麵上形成的麵積,冷哼一聲。

“夫人適才說人算不如天算,這話不錯。可夫人算計的再周祥,卻不料想接二連三的遇到意外。”霍不疑雙手負背,步履穩健的走前幾步。

“第一個意外是袁侍中。夫人沒想到他誤打誤撞的摸到田家屋堡,為免打草驚蛇,壞了你們的大計,你就用計將袁慎一行誘入深林,不聲不響的圍殲之。”

袁慎側過臉去,不讓別人看見他臉上的淚水。

“第二個意外是駱濟通。這個意外更為致命,直接打亂了夫人的計劃——若是駱濟通得逞,要麼少商死在駱濟通手中,夫人就無法拿少商誘捕我了;要麼是少商逃脫,但是成了驚弓之鳥,就此躲回安國郡或州牧的治所,等事情查清後再啟程。”

“這時夫人聽說我也來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讓田朔派出蜀中死士,趁夜屠滅駱濟通一行人,還刻意留下公孫氏餘孽的痕跡。我心生疑竇,自然會循著蹤跡一路跟來姚縣。”

王延姬冷笑連連,一言不發。但少商看她神情,猜霍不疑應是說中了。

“整件事的幕後主使就是你與田朔兩人,不過你們二人目的不同。你為的是報仇雪恨,需要公孫憲父子的人脈與勢力。田朔為的是攪翻天地,渾水摸魚,他需要你替他謀劃——尤其是公孫憲死後,田朔沒了主心骨。之後,你們引誘蜀郡守將史新叛亂,煽動地方豪強反抗度田令,伺機謀害太子,一環環絲絲入扣,真是好算計……”霍不疑道。

王延姬冷冷道︰“我可沒說過要謀害太子,這都是你自己猜的。”

霍不疑不在意的笑了笑︰“你適才說,原本打算少商回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可以慢慢炮製她——你憑什麼慢慢炮製她。若她不見了,樓必然會四處求助,不說陛下和娘娘,就是梁州牧與曲夫人也不會袖手旁觀,到時你的底細必然會被翻出來。”

“你那麼說,是因為屆時豫州已是一片亂局。什麼亂局能讓梁州牧也自顧不暇?”霍不疑盯著王延姬的神色,“太子身邊有人給你們通風報信吧。”

王延姬胸膛起伏,麵色變幻︰“……我不知道!”

“起初我也疑惑,你們如何能夠引誘太子入轂,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沒那麼難。”

霍不疑步步緊逼,“太子隨身帶了數百護衛,隻要買通其中幾人,讓他們按時通報,你們就能知道太子的行蹤了。太子微服私訪為的是什麼,為了查訪鄉野如何看待朝廷政令。你們隻要對癥下藥,就不難將太子引過去,我說對也不對!”

王延姬冷汗涔涔,麵色發白︰“你說的都對又如何,你們轉眼就要死在此處了,你以為你還出的去嗎?!”

霍不疑朗聲大笑,然後定定的看向她︰“我想出去,自然就能出去!我們身後那條通道雖被堵住了,可是既然你能下來,自然可走之路——我說不錯吧,通道就在你身後!”

王延姬冷笑︰“有本事出的來再說吧!”

“你難道沒看見轟天油火彈——就是今日炸開你家屋堡的那種火器。”

王延姬得意道︰“我知道,是以才臨時變動計劃,將你們誘來第二層地宮。這樣小的地方,你們一旦使用那種火器,巨大的炸裂威力會將你們自己也撕裂的!”

“原本是這樣不錯。”霍不疑淡淡道,“可是你為了折磨袁侍中,特意將袁氏部曲的屍首丟在這裏,卻沒想到會救了我們吧。”

“你什麼意思?!”王延姬失聲。

霍不疑懶得再理她,向一旁道︰“阿飛,好了麼?”

躲在宮柱後的梁邱飛道︰“少主公,都好了,我這就點引線。”

王延姬趕緊退開石窗,朝身邊人瘋狂大喊︰“點火,快點火!”

說時遲那時快,梁邱飛用火折子點燃長長的引線,兩名弓手則在小石窗張弓搭箭,將點燃的箭簇射入地宮,霍不疑拉起少商,梁邱飛抓著袁慎,四人迅速躲到其餘幾名侍衛適才搭好的屍坑後。

——霍不疑雖然今日首次才接觸火器,但他已經明白,要抵抗炸裂時那種震動天地的威力,最好的屏障既不是盾牌也不是鎧甲,而是血肉之軀。

幾乎同時的,地上蔓延火油冒起沖天灼熱的金紅色火焰,引線也燃至被梁邱飛嵌入小窗下方石壁的那三枚火雷,不等霍不疑等人被火龍吞噬,隻聽一聲轟天巨響,嵌有小窗的那麵石牆轟然倒塌。

近兩百具屍首擋在前麵,眾人除了耳膜嗡嗡作響,身體並未受到什麼沖擊,然而逃跑不及的王延姬主僕卻被炸了個正著,站在窗口的兩名弓手當場身死。

所謂獨木難支,地宮的維持需要平衡的力矩,如今下方殿宇的牆柱炸裂,穹頂塌陷,那麼上麵那座殿宇必然也難以支持。

穹頂不斷落下石塊,石壁豁開裂縫,這座宏偉巨大的地宮如同撕開的絹扇,再難支撐,眾人奮力向炸開的石牆跑去。梁邱飛手持兩支火把在前開路,霍不疑抱著少商,兩名侍衛扶著猶自含淚回頭看向屍山的袁慎,剩餘侍衛斷後。

石牆後麵果然有路,一共兩條——

一條是通往上方的石階,台階不斷震動,滾落大大小小的碎石,看來這是通往上麵第一層地宮的,王延姬也是從那裏下來的,但那裏正在塌陷,顯然沒法走了。

另一條是通向後麵的地道,而且看起來是獨立於地宮而建造的,盡管地宮搖搖欲墜,瓖嵌於地道上下的石板依然紋絲不動。

霍不疑當機立斷,讓大家走地道。

途徑一堆巨大的落石時,他看見被壓在下麵滿身鮮血的王延姬。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霍不疑讓眾人先走,然後奔至王延姬身旁,俯身查看時才發現王延姬胸部以下都被巨石壓住了。他深知便是將巨石搬開,王延姬的腹腔與盆骨都已被壓碎,這是救無可救了。

他隻好扒開王延姬頭臉上的灰土石子,抓著她的肩頭搖晃︰“你們究竟打算如何謀害太子殿下!你快說,你說出來我就保你王家無事!”

王延姬瞳孔渙散,口中不斷冒著鮮血,兩手瘋狂的在自己胸口亂抓︰“在哪裏,哪裏…我的鏡子,我的鏡子…”

霍不疑不解其意,這時身旁伸來一雙白嫩的小手,少商鎮定的伸進王延姬的衣襟,摸出一麵小巧的銀鏡,塞到王延姬手中——這麵銀鏡打造的甚是精巧,通體呈蓮花盛開狀,正反麵都被摩挲的十分光亮,顯然是多年來有人不斷撫摸它。

王延姬如獲至寶,將銀鏡貼在自己臉頰上,眼中恢復神采,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情,嘴裏喃喃著‘子唯子唯’。少商輕聲道︰“這是樓與她的定情信物。”

霍不疑心中輕嘆一聲。

梁邱飛在旁大喊︰“少主公快走吧,這裏要全塌了,袁公子已經被扶出去了!”

霍不疑猶豫,對少商道︰“你先走,讓我再問兩句。”

少商笑了︰“好,我在地道口等你。”

看著女孩高一腳低一腳,艱難緩慢的往地道口走去,霍不疑心中大定。他用力抓住王延姬的肩頭,沉聲大喝道︰“你聽我說!我有關於樓子唯的事情要告訴你!”

王延姬撐起最後的力氣,緩緩聚焦到他臉上。

“你聽我說,樓子唯配不上你!”霍不疑沉聲道。

王延姬大怒︰“你胡說!”

霍不疑繼續道︰“你對他情深一片,生死可付。為了他,你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家人,可以與李闊那樣粗鄙不堪的莽夫同床共枕,可樓子唯是怎麼對你的?!”

“你們成婚數載,夫妻團圓的日子加起來隻有數月!他整年整月的不在家,留你一人孤寂思念,隻為了榮華富貴,還美其名曰‘一展抱負’!”

王延姬瘋狂大喊︰“你住嘴,住嘴住嘴,子唯不是那樣的人!”

霍不疑不為所動︰“他原本不必如此,樓子唯出身世家大族,本就比布衣平民強上許多。可他一不願向伯父樓經低頭,二不願從稗官小吏做起,非要走邪門歪道!比起與你長相廝守,不但他的雄心抱負更重要,臉麵自負也比你重要!”

“你不許說了!不許說了!”王延姬痛哭流涕,鮮血與淚水糊了一臉,奮力用銀鏡去打霍不疑,“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霍不疑不躲不閃︰“你心思通透,這些事情不是想不透,而是不願去想!樓子唯配不上你,他配不上你的真心真意!”

地宮搖晃愈發厲害,成片成片的石塊往下落,梁邱飛扶著少商,回頭大喊︰“少主公,我們真的得走了!”

少商抹了把腦門上的灰土,猶豫的回身看霍不疑。

王延姬奮力揪住霍不疑的衣襟,從齒縫間恨恨的迸出字句︰“你,你也有臉說我的子唯,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了!你是怎麼對程少商的,我都查的清清楚楚!人前情比金堅,人後海誓山盟,卻在你們婚前三日,闖下滔天大禍,棄她於不顧!”

“你報仇雪恨,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過留在都城的程少宮日子有多難過!”王延姬笑的癲狂,“你不知道吧,我來告訴你。程少商雖然躲進了永安宮,可閑言碎語無處不在,尤其是頭幾年,連個小宮婢小黃門都能對她指指點點,更別說那些之前眼紅她的高門女眷。”

她劇烈喘氣,聲如破風箱,“她們譏笑她白做了一場好夢,被你騙的神魂顛倒,被你蒙在鼓裏,做了你報仇的擋箭牌!還說她癡心妄想……”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霍不疑平靜道。

“你……”王延姬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