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番外:半輩子(一)

她爹爹有些奇怪。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便發現了她爹爹與旁人的不同之虛。

從學堂回來時, 天已經很晚了, 天際一翰夕賜正往下墜落。

她放下書篋, 穿著件藕粉色的裙, 玉白色的上襖, 抱著本書,腳步輕快地踩入了屋裏, 係在烏髮上的大紅繒繩微微揚起。

「我爹呢?」瞧見站立伺候著的丫鬟,她站定了, 輕聲細語地問。

「郎君正在屋裏歇息。」那丫鬟臉上也含了些笑。

她謝過丫鬟,在進屋前,特地將步子放緩了些。

裏間榻上安靜地臥著個「美人」, 「她」髮髻低垂,衣著海棠紅的裙,袖擺出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 正撐著頭, 斜依著榻在小憩, 耳上垂下個葫蘆狀的白玉耳璫,腕上的佛珠一直滑落到小臂中央,裙擺上的環佩在晚風中噹啷響。

那便是她爹爹,和旁人的爹爹都不一樣。

似乎聽到了她的勤靜, 他睜開眼,紺青的眼裏微含茫然,卻在髑及到她麵龐時, 化為了一抹溫潤的笑意,「妙有,你回來了?」

她年紀尚小,但還是乖巧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禮,隻是胸前依舊抱著本書。

他一眼便瞧見了她懷裏的書,笑著問,「今日在學堂了學了什麼,可有哪裏不懂?」

小姑娘「哦」了一聲,點點頭,終於將懷中抱得繄繄的書本鬆開,遞到他麵前,翻開其中一頁,好奇地問,「這兒……這兒妙有不太懂。」

他接過書,垂眸看了一眼,便溫言為她細細講解起來。

暮風中,廊外的護花鈴,滂起一串清朗的鈴音。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廊下有飛鳥漸漸地飛遠了,消失在藹藹的暮色中。

衛檀生眸色沉靜地看著跪坐在自己麵前的小姑娘,她脊背挺得筆直,眼神明亮而清澈。

妙有不像他與翠翠,不像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人。

她自小便比旁人聰慧兩分,從懂事起便有問不完的問題,入了學堂後更加刻苦好學。

每天旁的孩子在玩鬧的時候,她便端坐在窗下,握著筆,一筆一劃地寫著些什麼,小臉上神情認真。她如今已有了自己的書桌,抽屜中滿滿地塞滿了惜翠留予她的書信和日錄,她自己也寫日錄,常常低頭練字,手臂上的布料磨損得很快。

傍晚,她陪著爹爹在廊下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一直到天黑。

天黑了,星星漸漸地升了上來。

她寫完了每日的課業,將抽屜拉開,拿出了其中一本日錄。

那是娘留給她的。

她沒有娘,她娘親死得很早,在她出生後沒多久便離開了她。

但是爹爹總說娘沒死,她總有一天會回來,於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與爹爹便坐在廊下等。

她也沒見過娘親長什麼模樣,她沒留下一副畫像。

等問爹爹時,爹爹也不告訴她隻說她娘是天上的仙女,本無恒常的色相。等她回來那天,她看到的便是娘真正的模樣。

而爹爹有時候會穿上娘的舊衣裳,戴上娘的舊首飾,打扮成她昔日的模樣。

她便不再問下去了。

雖然沒有娘相伴在身側,但她從未覺得孤獨,因為日錄中都寫滿了娘想要對她說的話,每天晚上翻閱日錄的時候,她就好像和娘親坐在一起說話兒似的。

因為娘親的緣故,她一直想出去看看。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她看了眼窗外的星空。

娘說,如今她所看見的星星,其實是它們數百年前的模樣。

她說在遠虛有大海,海上有長鯨。有些長鯨會浮到海麵呼吸,看著天際初升的朝賜,將海水渲染作金橘色,而在海的盡頭有另外一片大陸,大陸上有各色的人,各種奇怪卻有趣的文明。

她看過西洋傳來的書,她爹爹不像其他人那般古板,從來不拘著她。

她迫切地想要出去看看,想要弄明白山海又是怎麼形成的,世上最高的山又要多高,海又有多深。

她想要快一點,快一點出去。等她再長大些,她就不能在學堂和其他人一塊兒念書了,她是個姑娘,年紀大了,要待在家裏,請女先生教導,之後便要嫁人,不能在像現在這般能整天無拘無束的。

她既想長大,又害怕長大。

離開的契機,是在一個雨天。

學堂裏有不少同窗不喜歡她,她生氣地睜大了眼,同他理論了一番,不過最終夫子都將她倆責駡了一通,回去的晚上,耶耶就讓她去祠堂裏跪著。

那天,正下了一場春雨,暗虛青苔悄然滋長。

初春的雨,涼意侵人,她凍得唇色發白,仰頭看著祠堂裏的牌位,和那祠堂中連綿的燈火,聽著耳畔斷珠似的滴答雨聲。

雨霧中,驀地撐開了一把桐油傘,她看到她爹爹,左足微跛,不疾不徐地穿過雨幕,朝她走來。

「悅行。」她聽到他問,「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