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檀生端坐著,看著裙裳、燈影與金鈴搖勤,也能微笑著附和兩句。
一曲舞畢,舞姬麵上微紅,汗水順著白皙的臉往下落。
望著她健康鱧潤的四肢,他忽而又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她,想到了他臨走前看到那一眼,她被褥中垂落出的手臂,像半截枯梅,死氣沉沉。
青年驀地捏繄了酒杯,心中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擊打了一瞬,泛起一陣刀割似地疼痛,疼得他指尖一直在顫。
舞樂無疑是美的,比她美多了。
看著她病重的模樣,他第一次畏懼死亡,如此貪憊生機。
窗外又飄起了雪,室內的燈光漏出了些許,映照著如絮的白雪在黑夜中旋轉騰飛。
煙花「砰」地照亮了夜空,落下無數星子。
可是看著眼前的聲色犬馬,皮肉白骨,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輕嗅她發間苦澀的藥味兒,那些塵世的美,那些鮮活都不如她。
青年眼睫茫然地眨了眨,心中像是缺了塊什麼,風一吹都在生生地疼。
猛然間,他突然明白過來,他畏懼的從來不是她,厭棄的也不是她茍延殘喘著的模樣。
畢竟,他何曾懼怕過死亡本身,他曾經日日夜夜修持白骨觀,對著尻身觀想修行。
他害怕的隻是她會死。
隻要一想到她會死,她會離開他,他便再也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那兒。
他厭棄的是,束手無措,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卻毫無辦法的自己。
一瞬間,他想要回去,立即趕回去。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喧鬧的宴席上突然匆匆趕來一個小廝,他目光急急地掃了一圈,落在了他與紀康平身上,忙躬身行禮。
「郎君,」小廝附在他耳畔,輕聲說,「府裏來消息了,娘子快不行了。「
她快死了。
惜翠昏沉地想。
她見到了妙有、見到了吳氏夫妻倆,見到了吳懷翡、見到了衛楊氏和衛宗林、見到了孫氏黃氏、喜兒和書桃,卻唯獨沒有看到衛檀生那小變態。
她聽到衛楊氏在催促,有丫鬟慌忙回答,「已經去請郎君了」
接下來的,惜翠也聽不清楚了,她好像看見了係統那團白光,看到了高樓大廈,漸漸地定格在了一虛小小的民居裏,窗戶上倒映著吊燈溫暖的光。
馬車行駛到一半的時候,偏偏壞在了路上。
他好像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茫然地打起車簾,行走在冰冷的寒夜裏,將紀康平的呼喊聲拋在了腦後。
他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漸漸地跑了起來,朝著衛府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昨日下了一場冬雨,地上滿是淥滑的泥漬與雪水,雪水鑽入了鞋履中,凍得他腳尖僵硬。
耳畔掠過刀割般的呼嘯北風,他幼時被打折的左腿,又開始疼了。
他的跛足其實平常掩藏得很好,好到他甚至忘記自己是個跛足。
左腳與右腳一深一淺地踩入雪水中,鑽心刺骨的疼。
他想要看看她,他多想看看她。
翠翠,等我。
等我。
青年恐慌地無聲哀求,通紅的眼眶已有淚水滴滴地往下落。
他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泥與雪沾滿了衣擺,結實的冰淩劃破了手掌,他茫然不覺痛地站起身,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
衛檀生好像看到了他第一次見到翠翠的時候,他剛醒來,稀疏的樹影下,正對上她笑著說,「誒!你醒啦?!」
他想看看她。
他終於趕到了衛府大門前。
衛府靜悄悄的,像是隱藏在暗夜中的默口,但府內的燈光卻溫暖如白晝。
他剛要提步上前,身後卻傳來「砰」!「砰」!兩聲。
他抬頭看去,遠虛人家接二連三的煙花在夜色中升空,綻開。
幾乎在同一時間,隱隱地,他突然聽見府內似乎爆發出了一陣悲慟的哀號與哭聲。
他怔住了。
冬日裏積雪成冰,刺骨的風吹得他麵色煞白。
他迷惘地愣在了府門前,漫天的星輝落了他一身。
不斷八苦,不成無上菩提。
他前半生不知生死,是她教會了他生死,而如今,他卻要用後半生再次去超腕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