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8

一上chuang,墨蕪就裝作疲憊過度而蒙頭大睡,任周鬆如何說話也不答應。過了一會兒,聽聞周鬆打起了輕輕的鼾聲,墨蕪從枕頭下取出竹簡,穿好衣服,一溜煙到了外室,取出了根蠟燭,又躡腳經過養父的臥房,跺到門外的馬廄裏,點起燭火,就倚靠在一堆柴草上打開了竹簡。

白天隻注意了清新的詩歌,現在,在燭影搖曳中,卻發現荀悅那娟秀的小篆,也是那樣清新優美呢。字落筆很輕,一個個像婉轉的小蛇,在竹簡上躍動舞蹈。

墨蕪從先前讀過的《湘夫人》看起,接連看完了《九歌》中的《湘君》、《雲中君》、《東皇太一》等篇,深深地被詩中曠遠神奇的意象打動,不得不佩服三閭大夫那包羅萬象、神鬼莫測的想象力,連帶對撫育他成長的荊山楚水也心馳神騖起來。

讀著讀著,墨蕪不禁躍躍欲試了,這種感情,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自己這點水平,趕三閭大夫還差得太遠呢。可是心中激揚的情懷,確實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墨蕪於是回屋,取出毛筆和竹簡,將心中的想法記了下來,然後才上chuang睡覺。

接下來幾日,墨蕪就這樣打著時間差。白天照常參與墨家的勞動、講學,晚上上chuang便睡,待周鬆睡熟後,就去馬廄讀書,並把心得與偶爾的創作都寫了下來。

周鬆雖然對他每天都這樣“過度勞累”心存疑慮,但到底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血氣方剛,晚上睡眠質量好,對墨蕪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

秋去冬來。一天清晨,墨蕪被周鬆一陣劇烈的推動搖醒,睜開惺忪的睡眼,問道:“幹什麼?失火了?”

“不是!”周鬆興奮地喊道,“公子,下雪了!”

墨蕪一骨碌翻身起來,還披著被子,望向窗外,隻見鵝毛般的大雪仍在空中飄舞,地上的雪不知積得有多厚。

墨蕪迅速穿戴完畢,並披了件黑色的雪襖,就走進雪中。大街上到處都是興奮的孩童,他們在自家門前堆起了雪人,比賽誰堆的更好。

堆雪人啊,墨蕪心想,這在自己已是很久遠的事了。

墨蕪徑直走到荀悅家門口,伸出手,到門前又頓住,收了回來,過會兒又伸出手,到半空又頓住了。見麵時已表現得比較正常了,可稍隔幾日不見便又像初次懷春的懵懂少年了。墨蕪苦笑著搖搖頭,轉身回走,忽然看見荀悅家門前右側的小片空地,心中揚起了久違的兒時情懷,於是走過去蹲在地上,堆起了雪人。

從遠處望去,這個聚精會神堆砌雪人的年輕人就像一個未脫童真的大孩子,他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又神情莊重地在雪人的眼窩中嵌上兩粒石子。

突然,門開了,墨蕪忙半轉過身來,隻見荀悅懷抱著瑤琴,愕然望向墨蕪,墨蕪臉上立時泛起一陣潮紅。二人都不曾料到這樣的見麵方式,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荀姑娘要去練琴嗎?”還是墨蕪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把身體完全轉了過來。

荀悅穿一身雪白的棉襖,簡直和這雪白的世界融為了一體,真不知道她究竟是雪的女兒,還是把整個大自然都當做了她生命和力量的泉源。

“墨公子怎麼有這麼好的雅興啊?”荀悅沒有直接回答墨蕪的問題,而是笑著反問墨蕪。

“呃???這可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啊!”

“是呀,我也很興奮呢。”

“初雪啊!”墨蕪心中忽然泛起了這個詞。

“墨公子是來找我商量寫祝辭的事嗎?”

“算是吧。今天看到下這麼大的雪,忽然有了點靈感。”

荀悅揚起眉毛,略微思索了陣。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墨蕪心中一陣劇烈的悸動,他當然知道荀悅將要去向何處,不過這由荀悅親口說出,也未嚐不是二人關係更進一步的證明。

“好的。”

9

荀悅走在前,墨蕪略微靠後,這樣可以看到她的側麵。若幹年後,墨蕪再次想起荀悅時,最初浮現在腦海的也是她的側像。先是小巧的水滴型耳環,然後嘴邊的一顆小痣、略微揚起的下巴依次閃現,最後才是她的臉廓。

二人就保持著這樣一步的距離,不拉長也不縮短,不交談也不思考別的,隻是不停地走著,仿佛兩個陌生的旅人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將要一直走到宇宙的盡頭,亙古的洪荒——飛鳥的盤旋,人的夢想也沒有到過的地方。

雪漸漸下得小了,當人們注意到時,耀眼的紅日已經斜斜地立在遠方的山頭,清冷的日光好像一下子射到眼前似的,杉樹光禿禿的枝幹上一點積雪融化了,落在荀悅白色的兜帽上。荀悅一甩頭,卻不小心把帽子甩掉了,一頭烏黑的秀發從墨蕪眼前齊齊刷過,黑色與白色相配,最原始也是最懾人心魄的大美。

荀悅趕緊把帽子戴好,但是那不可複製的形象已經永遠深深地烙在了墨蕪的心海中。

“到了。”這是他們一路上說的第一句話。這裏就是平素荀悅練琴、墨蕪聽琴的地方,所不同的是,一個感受的是大自然,一個感受的是彈琴人。

二人走到大瀑布前,如今它已冰封。

無數條冰錐垂下,仿佛是水晶作的簾幕,想要遮住它身後的神秘似的。河麵當然也是結了凍的,不過在它冰冷的外表下,是否也有暗潮湧動呢,待到來年氣溫回暖的時候,也會化作一江春水,伴隨著落花流向大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