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湖祥縣

承平十九年春,剛過年節,湖祥這個南方小縣城少見地下了一場雪。

說是雪實在不怎麼恰當,也就是幾滴細細小小的冰碴子,落到地上踩兩步就成了一攤黑水,隻是在南方少見,人們看著稀奇,街上到處都是叫著“下雪啦”飛奔而過的小兒。

知縣周恪本家在京城,見過北方的鵝毛大雪,且這會兒別說些冰碴子了,便是下刀子他也沒心思湊這熱鬧。

衙門離周家不遠,短短幾步路,飄到頭發上的雪籽籽已經被體溫化成了水珠,府裏的二姨娘秦氏迎上來幫他寬衣。

“五姑娘回來了麼?”

秦氏搖頭。

周恪喝了口茶,半晌突然叫來小廝,躑躅了一陣,有些難堪似的小聲含糊道:“你去蠶室找找。”

那小廝一驚,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敢多話,應了句是便匆匆走了。

蠶室是執行宮刑及受宮刑者所居之獄室,去這種醃臢地方尋人著實不是什麼光彩事,加之周家五姑娘昨日離家出走了,正巧她前頭那位還被關在裏麵,就更有了些令人不堪的遐思。

雖說人家原先也是個好兒郎,眼下更是什麼都做不了,可聽聞人受了罪後心性也會變,如此最是能折辱人的。

周恪在廳堂坐立不安,茶水是喝了一壺又一壺。直到一個多時辰後,那小廝才匆匆回來,在他身側耳語了幾句。

他慘白著臉色,猶不甘心:“此話當真?”

小廝搖頭:“事關五姑娘清譽,小的不敢有假。”

“既如此……”周恪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去告訴夫人——不,等抓住老五再告訴夫人,免得她急中生亂。你找人備輛馬車,再親自點一隊人,要簽了死契的家生子,嘴巴越嚴越好,若誰敢透半句,出去我叫他人頭落地!”

他向來是個憊懶性子,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如此疾言厲色過。

“是。”小廝領了命,也不敢再看他臉色,低著頭退了出去。

周恪年近五十,三十有五才吊著尾巴中了舉,承平四年外放到縣城做了個八品的主薄,熬了十來年資曆,再加上家裏打點,終於混成了知縣。

湖祥地方不大,七品知縣就是這兒頂大的官,放在過去,也就隻有祁家這個地頭蛇能與之抗衡一二。

雖說民不與官鬥,太平年間裏,再大的鄉紳在知縣老爺麵前也得規規矩矩,可偏偏祁家祖墳冒青煙,出了個文曲星,先帝爺那朝點了他家的三爺做探花,搖搖擺擺二十來年一路入了內閣。

這位前太子少師大人的生母是個婢子出身的妾室,人去得早,大概是因此和家裏有些芥蒂,自入了京便隻回來過一次。親緣寡淡至此,祁家便也歇了雞犬升天的心思,老實呆在族地做他的鄉紳豪強。

平日裏周恪也不怎麼在意,橫豎縣裏他最大,祁家再橫也沒必要拿他怎麼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了。

這般處著幾年來相安無事,再加上前年把家中五女周書禾許給了祁家四子祁遇,等明年姑娘及笄完婚,日後還是兒女親家,彼此和和美美,一輩子當個縣裏頭的土皇帝也挺好。

可誰也想不到,那登了閣的祁大人竟夥同靖嘉長公主謀反,累累罪行換作千刀萬剮,血肉爛在劊子手的柳條籃裏。

滔天大罪禍及家人,判了個株連九族。

周恪對湖祥祁家的遭遇又是憐又是恨,憐他們受人牽連遭此大罪,恨外頭流言蜚蜚,自家姑娘又是被汙了清白,又是被誤了前程。如今馬上就是朝廷大選,此時再急著說夫家難得找到好的,難不成真讓孩子去參加選秀麼?

便是周恪願意,妻子李氏也不可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