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徐鶴之

淩煙閣,朝暮樓。

彼時我正坐在象牙案幾前撫琴,一支《西洲曲》彈得一分不錯。《西洲曲》裏的纏綿悱惻,我彈了許多年,如今品味起來,倒不覺得風流,而覺得悲戚。

戚家大小姐托腮坐在回廊內,笑道:“聽郎君一曲,心醉神馳矣。”

我指尖驟停,微微頷首,隻道:“高媛(1)謬讚。”

戚家大小姐起身,青蓮紫遍地金馬麵裙(2)的華光一閃,她於我對麵兒落座,美目盈盈:“郎君何必如此疏套,且喚我尋嫣便是。”

我笑,搖頭許久。信手取過鬆煙遞來的雪白帕子,拭罷手,不再言語。我名喚徐鶴之,乃是戚家大小姐從教坊司裏贖出來的官伎,骨子裏早已染了褪不去的汙名。

有道是,一入教坊,終身為伎。

我與她尊卑有別,何必學那些癡纏兒郎,恃寵生嬌?

戚尋嫣伸手,撫過我的麵頰,她眼波流轉時,叁仙高髻上的珠蕊絨花微微顫唞。此女子麵若銀盤,眼似水杏,烏色鴉鬢,雪膚花貌,又有那“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穩重端莊,是多少閨中兒郎想嫁的好妻主。

她憐惜道:“我想聽你喚我‘尋嫣’。”

鬆煙笑嘻嘻道:“郎君,左右您被高媛贖出來,就是高媛的人了!往後還有千嬌萬寵的日子呢,喚一句名諱又怎麼了?”

我有些羞赧,悄聲道:“不許胡說。”

戚尋嫣輕咬朱唇,湊近了些,我便感受到那專屬女兒家的霸道壓迫感:“郎君,我想聽,你便成全了罷?”

登時,我心裏窘得很,不由自主捏起案幾上一顆紫葡萄,沁出些許汁液:“尋……尋嫣……”

這一聲喚出來,戚尋嫣受用得很,劈手奪過那一顆葡萄,噙入口中。朱砂紅的口脂咬在我指尖,又暖又熱。

我更是窘迫:“高媛——高媛快休如此!”

尋嫣卻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她天生體熱,暖得我一顫。

院中服侍的丫鬟小廝都遠遠走開,隻留我和她。

尋嫣道:“你我早晚要有肌膚之親的,害羞什麼?郎君,我會娶你,三書六禮,十裏紅妝。”

落下的雪色紗簾掩住我的麵孔,我側在琴上,艱難道躲避她:“反正……反正高媛不許再過來了。不許,不許。”

我是不敢讓她娶我的。

雖說出身世家,但我家道中落,身入教坊司多年,有清白之身,無清白之名。

她是淩煙閣閣主嫡女,當朝正五品的千戶(3)高媛,統領禁軍,秉查刑獄。鄞都權貴讚她“耍的了金錯刀,讀的了聖賢書”,能文能武,不卑不亢,故鄞都的閨中兒郎,有七八成都想嫁給她。

當初她贖我回來,本以為隻把我當個寵侍玩物,豈料她把我嬌養在這裏,碰也不碰,隻在閑暇時來陪我,聽我撫琴。

她說,要等到合巹之夜,才能碰我。

尋嫣終究是個正人淑女,她終是不曾促狹地輕薄我,而是把我扶起來,道:“我不動你便是,何必怕我?”

我剝了龍眼遞給她,道:“我身份低微,配你不得。此生隻願當個側侍,留在這院子裏。”

尋嫣腕間一對金鐲泠泠而響,今日她穿了深紫琵琶袖妝花(4)短襖,頸上瓔珞一環,襯得肌膚潤澤。她望著我,道:“我戚尋嫣既說要娶你,便不會負你。譬如當初,我說要把你帶出教坊司,便不曾食言,你隻信我便是。”

教坊司中的官伎,終身奴籍,永不得贖。當日尋嫣與契北將軍龍醉歡共設“連環套”,雪夜行軍,長驅直入,收服西域樓蘭國,聖人要賜她高官厚祿,她卻拒了恩典,在大殿上說——她隻要我。

有如此赫赫之功,聖上便為她改了規矩,除了我教坊司的奴籍,將我賜給她。

她是我畢生的恩人。

幾穗秋花落在案幾上,我擷來煮茶:“鶴之信你。”

尋嫣徑自取下一隻鏤空蓮花紋金鐲,鐫刻著地獄變圖騰,每一朵蓮花蕊都鑲嵌了翠藍孔雀石。她將金鐲鄭重地放在我掌心:“此乃姻親之信,這金鐲跟了我許多年,如今它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