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節十三 生前事、身後名(下)(1 / 3)

天津 直隸總督衙門 李鴻章書房

馬相伯終於放下了手裏的電文,他順手拿起桌上的青花茶盞,用杯蓋輕輕撥了撥茶水上麵浮著的茶葉,竟不管杯中茶早已冰涼,便那麼一飲而盡。

端坐一旁的張佩綸將一切坐收眼底,卻也不開口阻止,隻是伸手接過馬相伯手中的茶盞,順手往桌上一放,隨後端起一旁的茶壺替馬相伯把茶續了,隨即又重新遞了過去。

“請!”,待馬相伯伸手接過,張佩綸這才笑道:“以涼茶待客,為禮所無,事急從權,還請相伯兄原諒則個。”

聽到“事急從權”四個字,馬相伯的眼睛陡然一亮,他將手中的茶杯放下,重又伸手拿起桌上的那一遝電文,幽幽道:“如此說來,這任治明的這幾番措置,競是連幼樵也讚同的了?”

“袁項城的電報,相伯兄也一並看過的了……”,不知是不是自迎到馬相伯以來便滴水未沾的緣故,張佩綸的聲音此時聽起來顯得異常幹澀:“中堂大人曾有言,袁項城雖無功名傍身,卻是才高膽大,勇於任事,遇事見機明斷,堪當大用!”

“才高膽大?”,馬相伯下意識的重複了遍李鴻章對袁世凱的四字考語,頷首道:“甲申之變,若非袁項城當機立斷,親冒矢石,於開化黨起事之初即予以雷霆一擊,恐三韓之地此時已不為我大清所有。別的且不論,這‘膽大’二字,他還是當得的。”

“能入得中堂法眼,所憑籍的自然不能隻是一身蠻勇。”,見兩人的對話已有些跑題,張佩綸不動聲色的便把話頭又轉了回去:“袁項城最為中堂所看重者不過有三,一是通曉洋務,且是個能踏踏實實辦事的人,二是身無功名,素為朝中君子所不容……”

馬相伯的眼皮霍的一跳,望向張佩綸的目光中已多出了幾分異樣——須知張佩綸自己便是個出身“朝中君子”的,而聽其轉述的李鴻章對袁世凱考語中透出的對“朝中君子”們的鄙夷,配上其麵上的鄙薄之色,又還哪有半點清流味道?

“看來中堂大人是打算徹底跟那位翁師傅撕破臉了!”,馬相伯暗自思忖,卻聽得一邊的張佩綸兀自說了下去:“第三,也是最要害的一條,袁項城知兵,特別是於西洋練兵之法,頗有心得。”

“而觀倭寇近十年來整軍經武,無論水陸二師,皆用西法!袁項城身在漢城,對倭寇的情勢可謂洞若觀火,若是連他這等膽大之人都略有些失了方寸……”,馬相伯緊蹙眉頭,似乎在斟酌著言辭,最後方道:“那這東邊的形勢,當真是……可怖,卻也不可不早為措置啊!”

“正是如此!”,張佩綸黝黑的臉上略微透出些許欣慰之色,他是素來知道馬相伯的,雖是學貫中西,待人接物卻頗有些士大夫般的癡氣。而且,馬相伯離開李幕已有年餘,今日方才重歸津門,李鴻章即命自己將諸多不可示之於外人的隱秘事一一相告,當真稱得上是推心置腹。而馬相伯這寥寥數語,卻也徑直透出了幾分“以國士報之”的味道。

“相伯兄這‘可怖’二字當真用的極好!”,張佩綸長歎了口氣,幽幽道:“治明出洋前曾與我言道,甲戌年倭寇初犯台灣,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然其國勢未成大局未定,形勢尚可謂之‘可慮’,甲申年倭寇趁我與法蘭西國交兵之際起釁三韓,雖來勢洶洶,然其國內新政方行績效未顯,我大清又正力行洋務,故而尚可震懾之,然其時之形勢已成‘可畏’,如今又過了十年……”

張佩綸自失的一笑,繼續道:“甲申戰後,我大清除大治水師四年外,於洋務一事,乏善可陳!而倭寇卻是舉國一致力圖進取,今日再觀東事,唯‘可怖’二字可形容而!”

張佩綸收住了話頭,而一旁的馬相伯盯了他移時,歎道:“我們這十幾年來廢了多少精神?這朝廷上下至今多少人還在懵懂呢!如此見識,虧他隨口就說了出來,世事洞明,中堂大人四字考語,當真說的是入木三分!”

“中堂大人的確說過治明於‘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句箴言中,已盡得前半句之精髓。”,張佩綸微微一喜,看著馬相伯道:“想不到連相伯兄也知道了?”

“上麵那位一直不肯讓中堂大人主持北閨,中堂大人自己多年來也未嚐當真選納過門生……”,馬相伯眯著眼道:“如此算來,這任治明幾乎可說是中堂大人的關門弟子!再看看他做的這些事,在中堂大人的那份折子上夾片,請以西禮為太後萬壽賀,明明是那些君子們最忌諱的以夷亂華,卻是扣死了‘孝悌’這一條;再加上這次出洋辦的那件事,差不多已是能、權、謀俱全……如此作為,怕是想要籍籍無名都難啊。”

馬相伯頓了下,重新看向手裏的那遝電報,繼續道:“可怖……能對情勢下如此斷語,見識已是過人!又能如此之快便想出應對之法,心智亦是過人!更兼不過二十許人,仔細思量,這‘可怖’二字用在他自己身上,竟也是十分貼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