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攻心(一)

殘月懸空,鴉啼鬼嘯,遠處火光躥動,打殺聲此起彼伏。

內廷過道都是逃命的宮人,他們像被燒了家的螞蟻快速躥動,四處散逃。

頭發斑白的右丞相抱著官帽,貼牆逆行於逃亡大流中。

他繞過長廊宮巷,停在了整座南岐行宮最偏的宮殿前,先帝親自賜下的“南央宮”牌匾已布滿細灰,若沒有知情者提醒,誰都不敢信這處“冷宮”實則是南岐皇後的住所。

右相將盜來的鑰匙捅進長鎖,掙動數下,年久失修的宮門如鬼魅般嘔啞亂叫,他幹脆扔了官帽,雙手用力一推,殿門才緩緩開啟。

殿內月色比外麵更為疏淨,地上映著重重樹影,抬眼是縱橫斜錯的古檜柏,院中淒涼冷寂,寒風四起。

右相顫顫巍巍地登上十級台階,停在虛掩的殿門外,躊躇再三,脫了身上磚藍色的南岐官服,隻著青色長衫,脫冠戴罪,這才敢伸手推開殿門。

風呼呼而過,卷起一地落葉打入南央殿內。

用力再推,門縫全開,冷白月色漸次爬升而上,映出一個綽約清冷的少年郎。

如林中鹿被人投石驚擾,少年微微側過臉,眉宇英氣冷秀,膚白如皎月,唇色淡薄,寂如深井的雙眸看了來人一眼。

右相心驚,上前兩步,跪倒在少年腳邊,淒聲喊道:“君後,南岐要亡了!”

被喊作君後的少年抬手撥了撥桌上的陳舊古琴,彈出幾個刺耳的小調,淡聲道:“亡國該去找魏庸,他才是南岐的君主。”

右相哀聲道:“君上早已攜妖妃北上逃難,還帶走了皇城內唯一一支正規軍,眼下宮人趁亂打劫,文武百官各自出逃,若你也不管,南岐的江山就要落入中溱之手了!你於心何忍啊?”

“有何不忍?”楚韶閉目撫琴,“魏庸的江山,與我何幹?”

夜風吹起雪白的衣袖,露出皓腕上兩道駭人的傷疤。

右相見到傷痕,痛悔不及。

若楚韶雙手沒廢,今日南岐絕不會被中溱那個乳臭未幹的裕王打得落花流水。

南岐亡國之禍,自南帝辜負楚韶始。

當年楚韶戰功赫赫,正是這位右丞相進言,說楚韶功高蓋主,要南帝鳥盡弓藏,南帝多疑又貪色,便在表彰楚家軍功的那日,下旨封楚韶為後,強召他入宮。

內宮裏傳,楚韶入宮後乖張難馴,南帝便讓人廢了他的雙手,又用玄鐵鎖住他的雙足。

楚韶還是不從,南帝就將他囚於南央宮,對外宣稱君後瘋了。

君後“瘋癲”的第三年,南岐因無武將可用,被中溱裕王三個月滅國。

當時為一己私利彈壓楚韶的右丞相在節節敗退的戰爭中痛失三子後終於明白自己昔日錯得有多離譜。

“是我害你,是陛下負你,可百姓是無辜的啊!”

楚韶不為所動,兀自撫琴,“敗局已定,我也無力回天,丞相若真知錯,不如與我一起在此處等死。”

“君後…”

右相正欲再求,手忽然膈到了地上的硬|物,他撥開覆在上麵的粗布,一段拳頭粗的鐵鏈赫然出現在他眼前——魏庸用這段玄鐵鎖了楚韶三年。

曾經意氣風發的南岐戰神,讓中溱聞風喪膽的大將軍,早在深宮中被這段鎖鏈磨去了生氣與傲骨。

他的琴聲是亡國之音,透著靄靄死意。

恐怕整個南岐,隻有楚韶真心實意在等死。

右相抓起那截鐵鏈,雙手顫唞,悲慟大哭:“君上誤國,我愧對先帝……侯爺,侯爺!”

他不再稱楚韶為君後,而是喊他世襲的名號。

“溱軍在皇城正對著的那座山頭上架了五十餘座玄武大炮,那是要屠城的架勢啊!皇室自作孽不可活,可與成千上萬的子民無關啊!我今日以死給你賠罪,隻求你救救那群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