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磨盤生產大隊發生了一件小事:王寡婦家的老母雞跑到劉老漢家,偷吃了劉老漢家的幹玉米,又在劉老漢家下了一顆蛋。

王寡婦說雞蛋是她家的雞下的,應該屬於她;劉老漢兒媳婦兒說那雞蛋是王寡婦家的雞吃了她家玉米才下出來的,應該歸她們家……

這倆都是雁過也要拔毛的主兒,為了這顆蛋吊著嗓子吵了半天,爭得臉紅脖子粗,從早晨吵吵到晌午,直到把大隊長吵吵過來主持公道了,把全生產大隊人都吵吵過來看熱鬧了,兩個鬥雞似的婆娘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了下來,等著大隊長王長貴給討個公道。

王長貴覺得這事兒挺好辦,王寡婦家的雞吃了劉老漢的幹玉米,那就賠,賠雙倍的,等賠完了,再把雞蛋拿回去,可兩人都不滿意,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

王寡婦覺得,這雞本來就是自己家的,雞又不是她放到劉老漢家的,劉老漢兒媳婦兒自己不把幹玉米收拾好,被雞給吃了,憑啥她拿回雞蛋還得賠上幹玉米;劉老漢兒媳婦兒覺得,你家的雞沒看好,到了俺家屋子裏,吃了俺家的玉米,還想全須全尾離開,也是咬死了不樂意。

兩人吵吵嚷嚷,拉拉扯扯,把王長貴弄得一個頭兩個大,大家夥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這倆婆娘身上,沒人注意到生產大隊裏有名的二流子——曹老二臉上那如釋重負的神色。

曹家在磨盤生產大隊裏也算是小有名聲,畢竟曹老爺子可是在抗美援朝裏立過二等功,後來給犧牲了,老太太每月都能拿烈士補助,這可是附近幾個生產大隊裏獨一份,加上三個兒子,不說能橫著走,附近十裏八鄉的一般人也不敢招惹他們家。

曹家三兒子分別叫曹生金,曹生銀,曹生玉,曹老二排中間,又是個混不吝,在生產大隊裏人緣老差了,大家都不樂意叫他生銀——生產大隊的大家夥都迷信,覺得錢這玩意兒,越叫越有,都不樂意讓他發財,便喚他曹老二,這會兒他站在人群裏,原本嚴肅的臉色漸漸舒展開了。

今兒淩晨,曹老二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裏,他和生產大隊的其他人一樣,牢記且深信,男娃才是家裏的根,為了以後有人養老,死了有人摔盆燒紙,寧願苛待自家三個閨女,也要處處補貼侄子,巴結哥哥嫂嫂。

為了侄子家的好日子,他撕了大閨女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逼二閨女嫁給生產大隊頭傻子;大冬天裏把三閨女的棉襖都送給大哥家閨女曹瑞雪穿,害三閨女凍發燒,從此成了個病秧子。

寧願毀了三個姑娘一輩子,也要把錢都留給侄子。

可他最後的結局不算好,三個姑娘最終被傷透了心,遠嫁到了其他生產大隊,除了偶爾送點吃的用的,半年不帶回家一次;他省吃儉用供養出來的大侄子最後確實有了出息,卻隻帶了他爹娘去了城裏,把奶奶扔給了他這個二叔二嬸,說是老人年齡大了,不願意進城享福,等老人走了,再接他們去城裏。

夢裏的他對大侄子的話深信不疑,哪怕老三兩口子說他傻,說他大侄子肯定不會再回來了,讓他和閨女們搞好關係,或者收了心好好和婆娘過日子,也絲毫沒動搖他的信心。

可轉眼又是十幾年,老的先走了,老三兩口子被他們的閨女接去照顧了,婆娘沒了,他也上了年紀,大侄子再也沒了音信,曹老二漸漸醒悟過來了,知道大侄子八成是不會回來了。

可他不願意相信,不願意相信自己一直以來是錯的,就倔強地呆在破敗的老房子裏,夢想著大侄子良心發現,把他從鄉下接到城裏。

最後,在一年冬天裏,一場大雪,破敗的老房子塌了,家裏的東西都埋在雪裏了,大隊長暫時安排他在生產大隊裏一個小破茅草屋住下,茅草屋年久失修,四處漏風,他東西也沒帶出來,生產大隊裏其他人家也不願意要他這個沒親戚的老頭,他吃不飽穿不暖,病倒了;他想找大夫看,可連一分錢都沒有,他在茅草屋裏硬生生熬了十幾天,帶著滿肚子怨氣一蹬腿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