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一宿?」
「可不開一宿,到杭州得三四個小時,不止。」
岑遙囑咐,「那沒別的,開夜車留個心。」
「那你今天飯都吃——」
「拜拜!」滴就把電話給掛了。
岑遙突然憶起珠海的夜景。
傍水的緣由,那兒有堤岸,偌大一片,行走窺看,廓然無累。皖中就不同,黑下來了,似冬被披蓋,你悶啊、燥啊、鬱結啊,一刻都不能容忍,可精光著,貿然出去是很羞的。誰也不看你,卻似全世界都在看你。你假想出聚光、長炮、倒彩,慌得要瘋,抱臂四處潰逃。
車經過四十六中,有藝考班下學,上來一對男女,十七八的樣貌。少男背兩幅畫夾,時興的衣褲,四處沾有明黃的顏料;少女危坐,姿勢僵直造作,聽著歌,頭偏向窗外,麵孔皙白得聖潔。二人勾一隻手,之間焉知未來的撕拉感,要勝於百萬字言情。岑遙瞄了一樂,引少女回頭一瞥,姿勢轉瞬變得堅定從容。過了一道下川,車裏驟暗,臉上次第淌過燈影。
進了單元,樓梯比以往陡峭、漫長。門口正掏鑰匙,聞見股自家而來的煙火氣。操/他媽進了賊?岑遙踢門進去,赤腳亂轉一圈,扭臉就見湛超立在廚房,給張背影。
岑遙照屁股送去一腳,「你卡老子?!」
「嘶哎。」
案板上的一截兒山藥咕嚕嚕滾地上,湛超彎腰追著撿,岑遙順勢按他腦袋,朝他襠裏塞。湛超挓挲著倆膀子掙紮。於是廚間裏文武帶打,各色身法招式,巨鵬亮翅,風送紫霞,燕回朝陽,蒼龍盤嶺,鬧出一脖子餿汗。湛超弓下腰,把人米袋似的往肩上一扛,照屁股劈啪兩記混元掌,「你個小雞崽兒跟誰倆呢?嗯?你鬧?」下手很輕。
岑遙倒掛,酸湯快潽鍋。他猛掐住湛超側腰的一點兒皮肉,轉上一轉,說:「信不信我吐你褲子裏?嗯?我一腳就能廢了你。你媽的。」
湛超抖肩,顛下他橫抱,「你果然就沒吃飯。你胃怎麼那麼倒黴呢?跟了你。」
「你不他媽去杭州嗎?!」岑遙軀幹不動,改輕扇他左右臉頰。
湛超躲避,動頭咬他手,「懶得去了。」
「哎湛超,說實話,你債主其實已經給你做掉了對不對?」◎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湛超把人擺放進沙發,「是,還扔水庫了,一時半會兒老警還逮不住我。」
「牛逼,牛逼。」岑遙給他鼓掌,「燒什麼呢?」聳鼻子嗅嗅,是穀香。
「山藥粳米。」拿來拖鞋替他擺好,「再煮兩開就行了,我給你盛。」
岑遙側臥,看他朝廚房跑。
湛超跟他同質同構,卻全然不像,他天生該歸進少數那撥,即在憤懣悒鬱中謀出燦爛,不訴苦,而是煙抽嗆了,咳出哭腔,完了說,看,今天火燒雲。他碰上鋼琴,仍能彈一首小步舞曲,房裏有不少速寫,靜物、人像,功底在。雖不至於仇恨生活到提筆寫詩,但聽搖滾,偏愛一支與他是鄉黨的樂隊,簡稱萬青,歌名兒多古怪。有些詞句跟著聽,岑遙都快背住了,「用無限適用於未來的方法,置換體內的星辰河流」,氣質到意涵都和湛超過於一致,抽像也溫柔,留得住嗎?讓人安又不安。
岑遙朝廚房瞥,看他拿勺拿碗。他莫名地想垮臉,撂開t卹,抱屈說,我今天被人踹了肋巴骨一腳,特別疼,喏,你看看,是不是青掉了?替我揉一揉,好嗎?
第8章
彼年五中名不見經傳,唯一支排球校隊屢屢獲獎。校隊有隊訓、小賽,基本安排在每週五放學。多賊?絕不耽誤你上課的功夫。
湛超童年陪他媽看昭和日劇,提排球,想的要麼「晴空霹靂」,要麼「幻影旋風」,以為運動員姑娘都跟小鹿純子似的敏黠颯爽。到88年看漢城奧運,國排對蘇聯,他才明白一彪人馬高峻如牆,個個臂力超群,輕易別招惹。
後來無意聽說,顏家遙竟是校隊一員,司二傳。
湛家房子在廬陽,離五中約半小時自行車程,需過一彎赤闌橋;早年分房,離休幹部偏愛四層樓房,湛春成高瞻遠矚,指明要個背靜的獨幢,帶前庭;他喜做鳥籠,但不伺鳥,架著花鏡曲眼一宿,就為編隻藤條的籠門;他在舒城事處級正職,一顆紅心,藏有整櫃馬列毛選,與一匣河北梆子磁帶;閑了也習墨,託人做了廣敞一隻酸棗長案。湛超搬來皖中念書,長案順理成章作他書桌,浮頭日漸堆上教輔、紙筆、小玩意兒,硬是平地起群山。湛超在山裏東摸西摸,作業鋪開不著急寫,少時衝陽台喊:「爺爺?」
「哎。」湛春成正澆樹,是株梔子,開花香四鄰,「問我沒用,你那些題我也不會做。」
「哎不是。」湛超直笑,「是問你,我們家儲物櫃裏原來不是有隻舊排球嗎?」
「是呀。那還蘭華牌的呢!當年上海買的。」
「擱哪兒呢?」
「早讓你奶扔啦!說個爛皮球佔場子。想玩兒啊?買新的,爺爺給錢。」
隔天週五。五中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