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為寺(1 / 3)

大理陽苴咩城外有座無為寺,大理國第二代皇帝段思英等八位皇帝遜位後,均在這裏出家為僧。森森柏影中,隱藏著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皇室秘密。

寺內石泉之北建有翠華樓,專供身份特殊的段氏僧人居住。樓高六丈,為五重樓。頂層為觀經處,內藏天下佛經、天下兵書、天下文華各一庫,稱“南中第一藏經樓”。四樓則是丹青室,內藏唐貞觀以來名畫、書法千軸,絹卷百餘,多為南詔攻打中原蜀地時掠奪所得。

寺後有天然救疫泉一眼,泉水清涼甘甜,能治百病。泉北建有一座藥師殿,除了供奉藥師佛外,還彙聚著大理醫術最精湛的大夫,儲藏有天下最貴重的藥材,包括許多奇藥。

除了藏書、醫術兩樣外,武術也是無為寺一絕。大理尚武成風,皇帝也不例外。第八代皇帝段素隆在位時酷愛刀法,出家後習性不改,選取八百刀法精湛的精兵編為羅漢軍,辟無為寺為大理傳武聖地,自此寺內僧人武藝高強者層出不窮。

翠華樓前又建有演武廳,專供皇室、貴族子弟學習武藝。大理總管身邊最精銳的羽儀,也大多從這些人中挑選。

時值陽春三月,翠華樓周遭的千餘株茶花、千餘盆蘭花一齊盛開。演武廳中也是春意盎然,南北兩排刀劍、戈戟、棍棒等兵器架下,擺著一盆一盆的蘭花。

與室外室內明媚春光毫不相襯的是,堂中正有兩名十八、九歲的白族少年在比試武藝。二人個頭高矮差不多——一個身板瘦削,頗見文弱之色,手執一柄鐸鞘;一個魁梧壯實,持一根鐵鞭。

旁側尚有二男二女在品度觀戰。一名藍衣少女容貌既不似蒙古人,也不似當地人,更不似漢人。她名叫伽羅,是印度僧人之女,自幼養在無為寺中,除了外貌外,其它均與大理人無異。

伽羅凝神看了一會兒場中的情形,歎道:“十招之內,楊寶必定要輸。我早說過,無論他怎麼練,也是打不過高浪的。”又轉頭向身旁的少女道:“寶姬,這次打賭你輸定了。”

那被稱作“寶姬”的少女腰間掛著一柄短劍,是大理第九代總管段功之長女段僧奴。她自幼習武,早已看清場內交戰形勢,內心頗為焦急,口中卻故做不以為然地道:“才未必呢。”

伽羅笑道:“你徒弟楊寶雖說絕頂聰明,讀書比遠我們大夥兒強,可武藝需要的是氣力,你瞧他,已經毫無還手之力。”段僧奴道:“你又不懂武功,怎會知道?”伽羅笑道:“我自然比不上寶姬你那般武功高強,十歲便能獨自射殺惡熊,可我好歹在無為寺長大,見過的比武不計其數,見得多了,孰高孰下,一望便知。你瞧,楊寶武功遠遠不及高浪是真,可最關鍵的是,他並無爭強好勝之心,他就是這樣的平和性子,你非逼著他練武比試,他無論如何也贏不了。”

段僧奴知她說的是事實,不免有些怒楊寶不爭起來,賭氣道:“他連高浪都打不過,看他怎麼能選得上羽儀?”伽羅笑道:“咦,楊寶幹嗎非要選上羽儀不可?他學問好,即使將來不世襲他阿爹鶴慶知事的位子,也可以去做文官當清平官呀。不過,那可就不是寶姬你的功勞了,你隻教了楊寶武藝,讀書功課反倒是他教你呢。”

此時才是三月中旬,在無為寺習教的世家子弟大多數因回鄉祀祖過年猶逗留家中,須得三月底觀音市結束後才陸續返回,這幾名少男少女約好提早來到無為寺,原來是在為三月底的羽儀選拔做準備。

段僧奴無話可說,卻又不願意服輸,道,“伽羅,這很不公平。”伽羅笑道:“可是你自己非要賭的,高潛可以作證呢。”

高潛大約二十歲年紀,麵色蒼白,看起來體弱多病。他正站在二女身後,看了段僧奴一眼,囁嚅著道:“嗯,這個……這個……”“這個”了半天,始終說不出下句話來。伽羅笑道:“瞧,高潛就是膽子小,不敢得罪寶姬。”

高潛父親高蓬與段僧奴之母高蘭是親兄妹,因而與段僧奴有表兄妹之實,他也是幾人中年紀最長者,當眾受伽羅譏笑,明知道她是有口無心,麵上還是有些掛不住,羞愧地低下頭。

伽羅又問一旁的段寶道:“坦綽,你說,你阿姊是不是有些太霸道了些?”段寶眉梢一挑,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道:“阿姊很好。”他年紀最小,卻極沉穩,儼然一幅大人的模樣。

便在眾人議論走神之時,高浪鐵鞭一橫,大喝一聲,飛起一腳,踢在楊寶右腕上。楊寶手腕劇痛,兵器登時脫手,飛向大門處。高浪逼上一步,將鐵鞭抵在他胸前,大笑道:“哈哈,你小子輸了。”楊寶眼角餘光瞥見門處正有一人影,顧不得頸中白刃相加,急忙高聲喝叫道:“小心!”

卻見那柄鐸鞘迅如閃電,瞬間即至門口。眾人驚呼聲中,來人讓過鋒刃,輕輕巧巧地將鐸鞘金柄抄在手中,朗聲笑道:“原來我這個羽儀長人緣這麼不好,還沒有見著麵就先著了暗器了。”

楊寶忙道:“高浪,我輸了。”撥開胸前鐵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搶到門前,歉然道:“抱歉了,施秀羽儀長,是我不小心……”

那施秀大約三十餘歲年紀,腰間別一把浪劍,這是羽儀長才有的殊榮。他為人風趣,見楊寶一臉愧色,忙笑道:“是我不好,你們正比武呢,我冒冒失失地就闖了進來。”倒轉鐸柄,將鐸鞘還給了楊寶。

高浪上前道:“施秀羽儀長,你來得正巧,聽說你當年是擂台勝主,武藝不凡,不如這就下場指點一二吧。”

施秀出身貧苦,與兄長施宗全靠當年打擂取勝才得以入仕段氏,如今兄弟二人雙雙為總管府羽儀長,對自身武藝向來自負,不過眼下有正事要辦,哪裏有心思陪這群孩子練武,忙笑道:“無為寺中有無依、達智禪師這等絕頂高手,哪裏輪得到我來指點?浪公子,你可是舍近求遠了。”

伽羅見那邊有驚無險,這才轉頭笑道:“哈,我贏了。”段僧奴撇了撇嘴角,悻悻道:“你這次想要什麼賭注?”伽羅將嘴唇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不要別的,隻要你今晚陪我去回光院那怪和尚房裏尋寶。”段僧奴訝然道:“尋寶?呀,伽羅,你竟然想去普照禪師房中偷東西。”伽羅道:“噓,小點聲。”又笑道,“不是偷,就是想看看怪和尚那口箱子裏藏著什麼寶貝。”

段僧奴偏著腦袋,沉思不語。伽羅急道:“寶姬難道不好奇麼?我知道你自己其實早就想去看了。”段僧奴道:“嗯,好吧。”看了一旁段寶一眼,不欲弟弟卷入此事,又低聲叮囑道,“不過,這事不能再讓旁人知道。”伽羅道:“這是自然。”頓了頓,又道,“還是叫上高浪他們幾個吧,萬一……”

二女正悄然議論,施秀已經走過來,躬身行禮道:“寶姬,信苴有令,請你即刻回總管府。”

段僧奴心中正盤算與伽羅密議之事,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問道:“明日不就是十五麼?阿爹阿姆按照慣例要來無為寺聽經,為何今日還著急召我回府?羽儀長可知道是為了何事?”施秀微一遲疑,隨即道:“具體是什麼事,屬下也不知道。”又道:“屬下尚有事要留在無為寺。高潛、高浪,你二人立即護送寶姬回總管府,”頓了頓,故作嚴厲道,“若有差池,唯你二人是問。”高潛忙應聲道:“是。”

高浪卻頗有不屑之色。他是騰衝知府高惠之子,這一係的高氏曾經把持大理國朝政一百餘年,若非蒙古人滅了大理國又還政給段氏,大理軍政大權至今該還在他父子手中。如今高氏雖然失勢已久,騰衝卻依舊是世封領地,他是長子,按理日後該承襲騰衝知府職位,根本不稀罕加入羽儀衛隊,因而並不十分將施秀放在眼裏。不過因段寶姐弟在場,他也沒有公然表示異議,隻略微點了點頭。

段寶忽然問道:“阿爹隻召阿姊一人麼?”施秀道:“回坦綽話,信苴隻召了寶姬一人。”段寶點了點頭,不再言語,隻重重看了姊姊一眼。段僧奴見父親隻召自己一人,料來不是什麼大事,便道:“伽羅,我晚飯前自當回來。”伽羅會意一笑。

幾人出來演武廳,施秀自匆匆往前院趕去,似有什麼要緊事。伽羅奇道:“呀,羽儀長這麼般急,該不會是趕去南禪房看望那幾名漢人?”段僧奴笑道:“你就是好奇心重,想知道的話,剛才幹嘛不直接問施秀羽儀長?”又道,“我得先回城去了。”伽羅道:“嗯,快去快回。”

楊寶忽道:“寶姬請等一下,你……果真猜不到是何事麼?”伽羅忙道:“原來你早猜到了,快說說看。”

楊寶四下看了一眼,又猶豫起來。段僧奴疑心頓起,喝道:“楊寶,你這副樣子怎麼跟施秀羽儀長剛才的神情一樣?快說,到底是什麼事?”楊寶道:“嗯,寶姬隻需去前院問問施秀羽儀長帶來的羽儀,是不是建昌頭人阿榮派人來了大理,自可明白其中究竟。”

段僧奴臉色登時大變,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楊寶道:“如今紅巾明玉珍正率大軍進攻中慶,正值多事之秋,信苴之前特意交代寶姬、坦綽,不可再像往日那般隨意出獵遊玩,須得好好留在寺中,原是出於保護的考慮。信苴明日要來寺中聽經,今日卻突然派人前來,且隻召寶姬一人,瞧施秀羽儀長的神態,分明是知道緣由卻不肯相告,定然是怕寶姬知道真相後另生枝節。既是如此,事情必然是跟建昌頭人阿榮有關了。”

這建昌是西南三十七部落中最強大的一支,素為大理倚重。昔日段思平創建大理國,便是靠三十七部的助力,因而得國後永久免除三十七部的徭役,立盟誓互保和好。後來高氏擅權大理,卻不敢廢除段氏,就是因為有三十七部支持段氏。

這建昌頭人阿榮比段僧奴要大上十歲,少年時隨父親阿黎到大理謁見大理總管段功,正遇段夫人高蘭產下長女僧奴,阿黎覺得是天降吉兆,便為獨子求娶僧奴。當時段功即大理總管位不久,威信不及父兄,東麵又時時麵臨梁王孛羅的武力威脅,借助建昌部落之處甚多,便一口答應了阿黎的求婚。段氏與部落聯姻稀鬆平常,這本來是一樁美事——何況阿榮長成後高大威猛,英武過人,順利繼承了頭人之位,多次出兵襄助段氏,段僧奴亦是生得美豔如花,練就了一身好武藝。偏偏她生就了一副火爆脾氣和執拗性格,多次為這樁婚事同父母鬧別扭。她年滿十歲時,阿榮便已經迫不及待地派人來迎娶,她卻寧可出家為尼也不去建昌。段功無奈,隻好以寶姬年紀尚幼為由,往後拖延婚事。今年段僧奴將滿十六歲,按楊寶的推測,當是阿榮又派人來提親了。

幾人瞬間均恍然大悟。段僧奴花容慘淡,道:“呀,果真是呢。我可不想回府了,阿爹準是又要逼我嫁到建昌去。”

大理不似中原男女關防極嚴,女子未成親前可隨意與男子來往,即使雙方發生關係也是平常。她與這幾人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也沒有什麼可避諱的話語。各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段寶道:“可是阿姊,聯姻之事非同兒戲,你若是再違抗阿爹之命,他定然要大發脾氣。”

段僧奴自是深知這層關節,父親一直視她為掌上明珠,寵愛程度甚至遠過其弟,但唯獨在婚姻一事上不肯讓步,非要她嫁去建昌不可,吵鬧過多次也無濟於事。她生性爽朗,率性敢為,此刻臨此人生頭等大事,也未免惶然起來,無計可施之下,隻拿眼去望楊寶——他雖武功不濟,卻是博學多才,見識也是他們這群人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甚至他父親鶴慶知事楊昇有時候還拿國家大事問他意見呢。

楊寶卻沉默不欲,他正想著阿榮挑選這個時機來提親,似乎有些太過巧合——此時此刻,占據蜀中的紅巾首領明玉珍及其弟明勝正囤兵金馬山,預備攻打中慶。倘若孛羅兵敗,元軍勢力退出雲南,那麼,毫無疑問,大理將是明玉珍的下個目標。另有一層,建昌部落位於四川境內,與明玉珍自立的大夏國接壤,一直是大理北邊的屏障,其中利害可想而知。

段僧奴見楊寶隻顧埋頭沉思,以為他畏懼段功,不敢相幫自己,便賭氣道:“大不了我剃了頭發做尼姑去。”伽羅忙道:“寶姬先別著急,楊寶隻是推測,事實未必便如他所說。你先等在這裏,我替你到前院問下究竟。”不待段僧奴回答,便自步下台階。

楊寶回過神來,叫道:“伽羅,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疾步追上伽羅,拉起她的手,一道往前院跑去。

段僧奴見二人手牽手湮沒在花海中,更加煩躁不安起來。她知道這裏有許多男子都喜歡伽羅,卻無人敢對她表示好感,她並不是嫉妒伽羅——當然偶爾也會有小小的酸意——她是大理總管獨女,這樣的身份,生下來注定就是要用作政治聯姻的,盡管她很小就明白這一點,然而她還是希望人生會有所改變,而不是像早就計劃好的那樣——嫁給一個頭人,做一個頭人的妻子——所以她努力讀書、學習做詩、苦練武藝。她甚至時常幻想能像自己的父母那樣——自小一道在無為寺習文練武,青梅竹馬,情誼篤厚,成人後自然結成了夫妻。然而,她在這裏,人人敬畏她是總管之女,包括這些一起長大的夥伴——楊寶敢牽伽羅的手,卻從來沒有牽過她的手呢。

忽聽得段寶問道:“阿姊,你真的很討厭阿榮麼?”段僧奴見他一臉嚴肅,有些驚訝,當即正色答道:“我都沒有見過阿榮幾麵,怎麼可能討厭他?”段寶道:“那阿姊為什麼不肯嫁他?”段僧奴道:“阿姊不討厭他,可也不喜歡他,阿姊想嫁的是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阿寶,難道你將來會娶一個你不愛的女子做你的妻子麼?”段寶大模大樣點了點頭,道:“如果阿爹要我這麼做,我一定會的。”

段僧奴一時愣住,不知道這個才小自己一歲的弟弟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正詫異間,忽見伽羅去而複返,快步奔過來叫道:“寺裏來了許多羽儀,還有許多羅苴子,怕是要發生大事了。”

段僧奴正煩惱不堪,沒好氣地道:“還能有什麼大事?”伽羅同情地望了高潛一眼,才道:“大家都說明日梁王使者要與信苴一道來寺裏聽經,還說要蒙古人預備做一場大法事祭奠前信苴呢。”

她所指“前信苴”,便是指大理第八代總管段光,也就是段僧奴的伯父。他壯年時忽患奇病,來到無為寺養病,不日後病死,火化後骨灰就近灑在了蘭峰上。寺內一直有傳聞說,段光跟大理將軍高蓬一樣,是被梁王孛羅暗中派人用孔雀膽劇毒毒死,甚至有寺僧親眼見到段光入棺櫃時通體發綠,這正是中了孔雀膽劇毒的症狀。孔雀膽為大理特製秘藥,無色無味,中毒後兩個時辰才毒發,死者無任何異狀,根本看不出是中毒而死,且屍體不朽壞,三天後會變綠。當然,高蓬被梁王買通廚子下孔雀膽毒殺是真事,段光中了孔雀膽而死卻隻是捕風捉影,至少從來沒有被公開承認過。

無論真實情況如何,自段光以來,梁王與大理段氏一直是死敵,段功即位後雖然關係有所緩和,不再大規模地兵戎相見,但也是老死不相往來。如今忽聽到梁王孛羅派了使者來為段光做法事,不免大吃了一驚,幾人一齊異口同聲地問道:“當真?”伽羅尚不及回答,便聽見有人朗聲接道:“千真萬確。”

隻見花叢中轉出三名男子來,除了楊寶外,其他二人年長一些,均是韋衣勁裝,中懸雙鞘大理刀,正是羽儀的標準打扮。伽羅道:“瞧,他們二人都來了,說是要來無為寺準備。”

那兩名羽儀打扮的男子分別叫楊安道、楊勝堅,均是白族世家子弟,也是在無為寺中長大,三年前被選作了羽儀。二人上前朝段僧奴姐弟欠身行禮,段僧奴擺手道:“都是自己人,何苦還來這一套。果真有梁王使者來了大理麼?”楊勝堅道:“不僅梁王派了使者到大理,就連行省也派了人來呢。”

伽羅奇道:“他們都是蒙古人,不是一夥兒的麼?幹嘛還分兩家派人來?”楊勝堅笑道:“他們可不是一夥兒的,向來鬥得厲害著呢。這次來的目的也各自不同,梁王使者是來向我大理求救,請求信苴發兵。開春以來,梁王軍連戰皆敗,中慶已經被明玉珍大軍團團圍住,梁王困守在城中,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高浪冷笑道:“他們蒙古人不是最瞧不起漢人、自稱天下無敵的麼?如今怎麼還被紅巾那群烏合之眾困住了。”楊勝堅往日最喜高談闊論,自當了羽儀後言行已經收斂了許多,不便接話,隻笑道:“總之,梁王老頭這次可是糗大了。”

段僧奴問道:“行省使者也是來求阿爹發兵救他們的麼?”楊勝堅道:“他們明明是這樣想,口中倒不這麼說,說是來送朝廷赦免脫脫的詔書。”高浪皺眉道:“脫脫八年前不就死了麼?赦免還有個鳥用。”楊寶道:“還是有用的,一是可以為脫脫恢複名譽,二來脫脫家人也不必再受牽連,可以重新回去京師做官。”

楊寶心思機敏,口中這般說,心下卻感蹊蹺:脫脫當年被流放雲南中慶後,又受到元梁王孛羅的大力排擠,被進一步流放到大理騰衝——也就是高浪父親高惠的封地——後來也被朝廷賜藥毒死,骸骨也埋在那裏。雖然段氏與梁王交惡,但大理名義上還是受行省羈縻,行省可以找到許多借口使派者來大理,為何偏偏選擇了送赦免脫脫的詔書這個奇怪的理由?他想得一想,甚覺不解,又問道,“信苴是如何答複使者的?”楊勝堅笑道:“兩批使者信苴都沒有召見。我猜,他們這次要吃閉門羹了。”頓了頓,道,“你們不知道,這次行省使者領頭的竟然是個極年輕的回回小子,怕是比楊寶你還要小呢。”楊寶問道:“是麼?那他當有過人之處了。”

段僧奴卻不耐煩去理會這些,急著追問道:“建昌阿榮果真派了使者來麼?”楊勝堅與楊安道互相看了看,楊勝堅支吾道:“這個……施秀羽儀長特意交代,不準我們告訴寶姬。”他這麼說,其實已經是回答“是”了。段僧奴氣衝衝地道:“哼,我就知道是這樣。”

楊安道忙道:“其實不是阿榮頭人派了使者……”段僧奴正失望之極,忽聽得有所轉機,登時轉怒為喜,嗔道:“早說明白……”卻聽見楊安道續道,“是阿榮頭人親自來迎親了。”

段僧奴“啊”了一聲,怔住了當場。她萬料不到未婚夫會親自前來,那當真是棘手之極。

伽羅道:“呀,寶姬,你這次麻煩可大了。楊寶,你快給出出主意,我們要怎樣才能幫到寶姬?”楊寶躊躇道:“嗯,這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來。高浪沉聲道:“今晚直接去五華樓殺了阿榮不就得了。”

眾人駭然失色,無不呆望著他。高浪冷冷道:“難道你們還有別的法子麼?殺了阿榮,這才是唯一可以救寶姬的法子。”

諸人均知高浪所言不差,可他公然提議暗殺建昌頭人,萬一傳到信苴耳中,必然要受重罰,搞不好連性命都要丟掉,若是被西南諸部落知道,更是要大起騷動。段僧奴既是總管之女,自識得輕重——阿榮絕非大理仇人,而是段氏臂膀,若他在大理被人暗殺,整個西南部落就全成了大理勁敵——忙道:“高浪不過是開句玩笑,大家千萬別當真。”可眾人打量高浪,一臉正經嚴肅,哪有半句玩笑的樣子。

楊安道是個老實疙瘩,先期期艾艾地打破了難堪,道:“高浪,這話你可千萬不能再說了,想也別想。”高浪冷笑道:“我都說出來了,難道你打算去向信苴高密麼?”楊安道漲紅了臉,道:“我……我可是好意……”楊勝堅忙道:“我和安道還有事,得先走了。剛才的話,我們可是一句都沒有聽見。”向楊安道使個眼色,正要離開,卻被楊寶一把扯住,悄聲問道:“住在南禪房的漢人,是不是四川明王明玉珍派來的使者?”

楊勝堅大吃一驚,本能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旋即意識到自己這句話是白問,那使者悄悄住進無為寺已經有數日,以楊寶的機警聰明,會看不出絲毫端倪麼?忙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可什麼也沒說。”慌忙拉著楊安道去了。

餘人心思卻依舊在如何幫段僧奴擺脫困境上,伽羅忽叫道:“哎呀,施秀羽儀長又來了,還有張判官。寶姬,他們肯定是來逮你的,怎麼辦?”

抬眼望去,果見施秀正與同倫判官張繼白一道朝練武廳走來。見到父親的心腹傳令官張繼白也出現了,段僧奴知道避無可避,歎了口氣,道:“讓他們在這裏等我,我回房換件衣服就來。”伽羅道:“寶姬真要就此跟他們回總管府麼?”段僧奴點了點頭,黯然道:“隻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