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年,姬遠塵向來秉承醫者毋庸避忌的原則直言不諱,這還是頭一回如此“委婉”地交待醫囑,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不倫不類,活像是個半路出家的庸醫。
鹿辭訕訕幹笑了兩聲,指著門道:“那……我先進去了,伯父慢走?”
“嗯。”
姬遠塵淡淡點了點頭,眼看著鹿辭逃也似的推門而入迅速關上屋門,靜立片刻後忽然忍俊不禁地彎了彎唇角,這才邁開步子往自己暫住之處行去。
玉鹿閣中。
鹿辭按著門板呼了口氣,直至聽著外頭腳步聲漸行漸遠,這才眨巴了兩下眼回身端著藥碗往內間走去。
姬無晝還保持著先前靠坐在榻的姿勢,方才門外動靜他也依稀聽見些許,隻是未能聽得分明,此時一看鹿辭手中藥碗方知他是遇見了姬遠塵,問道:“和我爹聊什麼了?”
他這本隻是隨口一問,可問完後卻發覺鹿辭神情古怪,心中不由疑心頓起:“他是不是又嚇唬你了?”
鹿辭本還沉浸在方才的尷尬中尚未平複,結果一聽這話頓覺好笑:“你對你爹是不是有什麼誤解?他沒事老嚇唬我幹什麼?”
“那他到底說什麼了?”姬無晝仍像是不放心似的,非得問出個所以然來才肯罷休。
鹿辭無奈,端碗走到榻邊坐下,佯作鎮定地避重就輕道:“他說你這傷需要好好喝藥,好好休養,痊愈之前……不能亂動。”
姬無晝總覺得最後四字莫名透著一股詭異,但卻又一時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隻得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剛要抬手去接藥碗,卻見鹿辭閃電般擰身將碗拿遠了幾分,盯著他的胳膊緊張道:“哎哎哎剛說了不能亂動!手放回去老實待著,我喂你。”
姬無晝原想提醒他自己傷的隻是另一邊胳膊,這一邊根本無礙,可聽到“我喂你”三字頓時止了話頭,從善如流地縮回手去裝起了殘廢。
鹿辭滿意地抿了抿唇,這才重新坐正身子,低頭細心地將藥一勺勺吹涼,試過溫後方才遞到他嘴邊。
姬無晝嘴上抿著藥汁,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著鹿辭,半晌後,見他喂個藥也能喂得如此專心致誌一絲不苟,連眼神都不分給自己一個,忍不住嘀咕道:“好苦啊。”
“嗯?”鹿辭醒神般抬眸道,“很苦嗎?”
他下意識地將下一勺藥送進自己嘴裏嚐了嚐,卻並未咂摸出多少苦味,但見姬無晝一臉不似作偽的不適又不得不信,忙問道:“屋裏有糖麼?我去拿點來?”
姬無晝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沒有,整個宮裏都沒有。”
聽他這麼一說,鹿辭一時也有些犯難,隻得退而求其次道:“那還有其他甜的沒?”
姬無晝想了想,眸光微亮道:“那倒是有。”
“在哪?”鹿辭立刻端著碗起身道,“我去給你拿。”
姬無晝連忙抬手扯住他的衣袖,終於繃不住笑意,道:“你不就是?”
鹿辭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根本沒有什麼“好苦”,坐回床邊無奈笑道:“還能不能好好喝藥了?”
姬無晝伸手接過藥碗仰頭將剩下的藥汁一飲而盡,空碗擱到一旁,拉過鹿辭的手輕輕揉捏著道:“剛才在想什麼?”
他說藥苦其實並非有意逗弄,隻是方才見鹿辭喂藥時“專注”得有些過頭,仿佛被何心事所擾,這才忍不住出言引他回神。
鹿辭聞言微怔,沒料自己不過是稍稍走神了片刻竟也被他察覺,此時聽他問及不由一陣沉默。
須臾,他垂眸微微苦笑了一下,抬手輕戳著姬無晝的胸口,道:“我就是在想,你這心裏到底還裝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此言一出,姬無晝頓知他這是還惦記著那鑒月魂瓶牽扯出的一應往事,心中又是酸甜又是無奈,捉住他那輕戳的手指湊近唇邊一吻,道:“那是最後一件,再沒有別的了。”
鹿辭抬眸望向他,眼中分明像是在問“真的”?
姬無晝倍感無奈,當真是連抬手起誓的心思都有,然轉念一想卻又心中一動,扭頭從旁拿過萬鈴法杖來遞到了鹿辭手中:“喏。”
鹿辭驀地有些茫然:“幹什麼?”
姬無晝忍笑道:“你若不信,就把我從記事時起所有記憶都探看一遍,看看我還有什麼疏漏沒有?”
鹿辭霎時破了功,嗔笑將法杖塞回他手:“我才不看,看完我怕是更堵得慌。”
他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尾,姬無晝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為何?”
鹿辭撇了撇嘴,小孩賭氣似的嘀咕道:“你自打記事時起,小時候替我背鍋,長大了為我住在這麼個鬼地方,現在又替我受傷,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活像是倒了八輩子黴。”
姬無晝哭笑不得,無奈地將他拉入懷中,攬上他肩頭道:“那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麼?”
“嗯?”鹿辭應聲道。
姬無晝柔聲細語道:“小時候有人暖床,長大了有人喂藥,往後還有人在身邊陪著,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鹿辭的耳廓貼在他的胸口,一邊聽得有力心跳,一邊聽得溫言暖語,心尖禁不住軟了又軟,莞爾喃喃道:“看來那藥一點也不苦嘛,喝完嘴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