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回門,她清空了房中所有能帶走的物品,如今卻被照舊還原,隻有一些已經買不到的東西,再也無法補上。
寂靜中,趙景明開口道:“晏晏,對不起。”
趙晏一怔。
在她的印象裏,這是外人眼中統帥千軍萬馬、戰無不勝的父親第一次對她道歉。
她垂眸:“阿爹何出此言?”
趙景明神色歉然:“我不該枉顧你的意願為你定下婚事,更不該埋沒你的將才。”
趙晏輕歎口氣,平靜道:“阿爹,我並沒有因為這個怨過您。我是燕國公府的女兒,本該像你一樣,為家族鞠躬盡瘁,可我想不通……”
她頓了頓,長久以來積攢的疑惑與委屈一股腦傾瀉而出:“您不是伯父,沒有因為我生為女子而瞧不起我,教我功夫與兵法,帶我去軍營,還予我重任,派我到西州替您送信,但為什麼,您又不相信我可以上戰場保家衛國,覺得我最大的價值就是嫁個位高權重的夫君?”
趙景明有些錯愕,似乎從未想過這才是她心結的根源。
他思忖良久,愧疚道:“抱歉,阿爹以為自己的選擇是對你好。彼時涼州危在旦夕,誰都不敢保證朝廷的援軍是否會趕到,我想讓你和阿宏活下去。後來將你許給太子殿下,也是念在世間沒有比這更好的婚事,殿下承諾此生隻要你一人,換做旁的世家公子,何人能做到這般?所以我……”
“阿爹,您沒有明白,”趙晏難得打斷他,“我知道您是我的至親,絕無害我之意,我在乎的是,您雖然一門心思待我好,但換做阿姐,她便能夠隨心所欲地活著,我卻要背負燕國公府的未來?我們都是您的女兒,隻因我的性情沒有她可親,您和阿娘……就更喜愛她一些嗎?”
趙景明愣了愣,正欲解釋,裴氏卻在他之前道:“晏晏,你還記不記得你的大姨母?”
趙晏點頭。
母親是河東裴氏的長房嫡女,卻並非序齒最長的那位。母親的長姐、裴家大娘,是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女子,學富五車,年近不惑一直未嫁,在書院裏做女先生。
“從小到大,我都是家裏最受寵的女兒,阿姐起早貪黑苦讀,女紅和琴棋書畫樣樣不落的時候,長輩們卻對我說,我不必如此辛苦,隻學自己喜歡的,將來有一二傍身之技即可。”裴氏輕聲,“我曾經以為,自己比阿姐討喜,才會得此優待,後來才知,原來是因為他們從未對我寄予厚望。”
“我在祖父母、以及父母眼中,僅是個承歡膝下、供他們逗樂的孩子,長大後許個不錯的人家,就算最好的結局。但阿姐不一樣,在他們的計劃中,她是要做皇後的。若非今上相中琅琊顏氏的千金,並堅決不納妾室,你大姨母即使沒有位居正宮,也必定已經是後宮的一員。”
她眼眶泛紅:“在阿娘心裏,你和你阿姐並無高下之分,都是我懷胎十月、千辛萬苦誕育的孩子,我怎會厚此薄彼?隻是我一直不知,你表麵上若無其事,實際卻是壓在心底不說罷了。晏晏,我以前總誇讚你懂事,現在想來,你的懂事,恰恰證明了我們做父母的失職。”
趙景明點點頭,斟字酌句道:“我曾經想過教阿媛習武,可她完全不是這塊料,晏晏,我從未告訴過你,我第一次看到你練出一整套劍法的時候,我內心有多麼欣喜若狂。你是我們最優秀的孩子,你的阿姐和阿弟都遠不及你。”
趙晏沒有說話,眼淚卻猝不及防奪眶而出,掉落在自己手背上。
“實不相瞞,你與我很像。”趙景明道,“同樣是排在中間的孩子,同樣是最出挑的那個,也同樣被父母看重。隻怪阿爹自以為是,覺得你會與我一般,把這種責任看作自己的榮耀,但……”
他語塞了一下。
不由得捫心自問,他從來沒有在意過嗎?
或許也是在意過的吧,兄長是長子,需要承襲爵位,便可留在京中享受安逸,弟弟是幼子,又受過傷落了病根,向來被父母捧在手心。
唯有他,被父親帶在身邊,遠赴北疆出生入死,後來又肩負起重任,再度去往偏遠苦寒之地。
年少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羨慕兄長和幼弟。
漸漸地,便安慰自己能者多勞,這是他最具才幹的證明。
然而歲月流逝,時過境遷,他已忘記早年的心境,讓女兒踏上了他走過的路。
他長歎一聲,誠懇道:“晏晏,對不起。”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致歉,終於清楚地知曉自己錯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