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藺伯父。”
朱襄道:“肯定是藺禮!”
為了不吵醒雪姬,朱襄與嬴政多走了幾步路,走到了莊子養魚的池塘邊。
池塘的水還沒有化凍。朱襄和嬴政在亭子裏生了一堆火,直接把酒壇放在火堆旁溫了起來。
“為何不讓我去安慰舅母?”嬴政不滿道,“你就讓我看著舅母哭?”
嬴政怎麼會沒發現舅母難過?可他想安慰舅母的時候,舅父卻阻止他,讓他裝作沒看到。
“雪姬遲早得接受你已經長大,不再是她護著的孩童的事實。這對你、對她都好。”朱襄道,“雖然你會一直敬重她,但她的心態還是得轉變。”
皇帝不需要一個對他指手畫腳的長輩。
雪姬的思想是學自朱襄。但朱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嬴政要坐穩皇帝的位置,要讓秦朝更安穩更長久的存在,所運用的許多國策,與朱襄的理想,與雪姬樸素的道德觀,肯定是相違背的。
朱襄擔心到時候雪姬會心理不適,與政兒起衝突。
因為雪姬曾教導政兒,對政兒較為嚴厲。一旦政兒突破了她的道德底線,雪姬若沒有樹立政兒已經是皇帝的心理建設,肯定會責怪政兒。
朱襄預料到了那一幕,不想讓雪姬走到這一步。
現在趁著他們與政兒還沒有太大思想分歧的時候,朱襄讓雪姬逐漸接受政兒已經是皇帝,他們不能再左右政兒的思想,要相信政兒,讓政兒自己去走的事實。將來若遇到思想分歧的時候,雪姬……
雪姬和自己,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事實。
嬴政盯著酒壇道:“舅父就這麼確定,我一定會走上與你的教導所不同的路?”
朱襄笑道:“商鞅的疲民、愚民、虐民之策我讀過。雖我又教導你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天下資源有限,在滿足了平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之後,為了不讓他們滋生出會動搖王朝統治的野心,皇帝肯定會兼用商鞅之策。”
嬴政一如既往地靜靜地聽著舅父侃侃而談。
“而且天災是不可能消失的。隻要有天災,就一定有人活不下去。有人活不下去,他們就會反抗。災民是無辜的,但為了王朝統治的穩固,災民就是逆賊,需要清除。”
“現在雖然大部分土地已經收歸秦朝國有,但勳貴分得土地後,會逐漸形成新的世卿貴族。土地兼並會越演越烈,危害平民。但現在能幫皇帝治國的世卿貴族是統治的中堅力量,皇帝不能危害這些人的利益。”
朱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君是君,民是民。雖民能載舟亦能覆舟,但在沒有掀起驚濤駭浪前,君與民也可能有對立的一麵。”
“政兒,你要建立前無古人,建立讓後人也歎為觀止的巨大功業。所以你一定會壓榨民力。”
“開發還在匈奴手中的河套平原,開發滿是瘴氣蛇蟲的百越之地,都需要用大量的人命來填。”
“所謂開疆擴土,就是用屍骨來鋪地啊。”
嬴政給舅父重新斟滿了酒。
“這是你想做的事,也是你……應該做的事。”朱襄的笑容很是慈祥,“舅父舅母不應該束縛你,更不應該束縛這個時代。”
朱襄知道嬴政將是正確的,但他和雪姬畢竟出身庶人,不忍看到與他們一樣的庶人成為這個恢宏的時代的地基。
後世人隻會看到千古功業那一朵璀璨的花,那一顆碩大的果。
朱襄和雪姬卻是這個時代的人,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根莖下作為養分的累累屍骸。
秦王政統一六國時,他是興義兵,行義舉。秦國比六國都更仁義。
但秦始皇統一六國後要鞏固王朝統治,就需要恩威並施。他的敵人也不再是外敵,而是自己治下的國民。
這不是指不想成為秦人的六國舊貴,而是那些不適應秦國統治的普通人,那些遇到天災人禍而揭竿而起的人。
翻開史書,不僅是秦末亂世,就是被稱為仁政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永樂盛世,康乾盛世,農民起義也從未斷過。
因為天災人禍沒有斷過,餓死的百姓沒有斷過。
秦國這十幾年少有民亂,是因為對比六國,秦人算過得好的。而且秦國有外敵,可以轉嫁矛盾。
但秦國變成秦朝之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後,這一點就行不通了。
至於給秦始皇一張世界地圖,讓秦始皇把矛盾轉移到海外,那更是不可能。
漢武帝為了征討匈奴,晚年漢朝戶籍整整減少了一半,差點讓漢朝統治崩潰。這還是有文景之治留下的雄厚底子。
秦朝就兩千萬人,要怎麼跋山涉海去征伐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