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
而李非目色如血的表情,殷莫愁恍然想起昨夜發狂的崔純。
這場戰役實在改變了太多人。
李非的骨子裏溫柔而包容,是因為美好的童年治愈著他的一生。
而她這一生都彌補為童年放下的錯誤。
但現在李非又為了她,放棄自由與對生活的熱愛,卷入朝堂,大開殺戒。
“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殷莫愁歎了口氣,“算了吧,都把兵器收起來,到此為止。”
所有人都盯著殷莫愁,不知她什麼意思。
他為她已經做得太多,甚至睜著眼睛說自己是龍陽這種有辱皇室威嚴的瞎話,四目交投,她眼裏流露出了感激,還有抱歉,像是再說:既然在劫難逃,就不再累及你們……
李非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眼神,溫柔、堅定、哀婉、決然,這一眼看得他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殷莫愁此言一出,並非一時意氣,她想了很久,終於想通了——
事到如今,文官集團和軍方都已知曉她的身份,她再這樣李代桃僵下去,意義何在?
保守秘密是件難事,以前隻有皇帝、昭陽公主和崔純寥寥幾人知道,但以後呢,難道要她麾下的將軍們個個學李非睜眼說瞎話嗎?朝堂之上,劉孚又將多個攻訐她的話頭,到時雙方爭論不休,崔純為了她,放著好好的大理寺卿不當,也要削尖腦袋擠進劉孚的勢力圈,何苦來的?
今天的事,很快就會宣揚出去,難不成要用崔純出的餿主意,將非議她身份的人殺光?
現在的李非和昨晚的崔純幾乎是同一個樣子,被仇恨與屈辱控製,大開殺戒又如何,僅僅為了昭示“殷莫愁”不可撼動的權威,在史書上留下“殷莫愁”三個字嗎?
以權壓人,讓全世界陪著她演,父帥與弟弟會想看到這樣自欺卻欺不了人的結局?
捫心自問,她步履蹣跚地走到如今,固然向弟弟贖罪是初心,但除此之外,難道沒有別的動力嗎。
一個人即使有再大的忍耐力,也不可能二十年如一日做著自己厭惡的事,而且還做到完美的地步。
剛開始代替弟弟的那幾年還不習慣,但漸漸地,她開始喜歡上了戎馬倥傯,揮斥方遒的生活。
少年有夢,保家衛國。
鑄就帝國之劍,宏大的夢想照進少女艱辛的軍旅生涯,成為苦澀救贖之路上唯一的光。
但如今,四海升平,大寧似乎已經不需要她這柄利劍了。
幾乎是同時,腦海裏響起反對的聲音,崔純的警告言猶在耳——
“世上有千萬個譚鯤,永遠不要承認你是女人。”
“命運是翻雲覆雨的手,你一定要做這隻手的主人!”
脖頸的傷處時時抽痛,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提醒著,世人會怎樣對待她這麼個特殊的女人。
最終,強大的理智與無我的精神引領殷莫愁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
奇異地,作出決定的刹那,她的心反而寧定下來,連眩暈症帶來的痛苦都刹那間被嚴嚴實實蓋住了。
她看著仿佛殺神轉世的李非,心中澄明,再也沒有半分猶豫,從他懷中掙開,對眾人毅然說:“都不用猜了,也不必替我隱瞞,我的確是殷無憂。”
此話一次,諸人皆大為震動。
殷無憂,李非默念著她的真名,老殷帥取這名字,應該是希望她一生無憂吧。可諷刺的是,許多年來,她沒有一日樂而忘憂。
她繼續說:“我是殷莫愁的孿生姐姐。而真正的殷莫愁,我的弟弟,二十年前因我而死。二十年了,我代替他的身份為國盡忠,隻希望能為弟弟留下一世英名。現在看來,我又辜負了他。回京後我就會向陛下請罪,辭去官位,上交虎符,自貶為庶民……”
顧岩聽著大為感動,好一個“替弟弟從軍”,他就知道,自家大帥女扮男裝這麼多年,絕非是貪圖功名利祿。
這身份,有她揮灑過的汗水與血淚。
有在這個位置上承受的心驚膽戰,有萬眾敬仰的目光。
有麵對無數生命在眼前消逝的歎息與悲憫,有暗生情愫卻求而不得的無奈。
唯獨沒有囂張的少女本可揮霍的恣意,以及可依靠的港灣。
好在有陪伴她的義兄和將軍們,有送她遠行的皇帝叔叔。
大元帥這個身份已經是她最重要的生命構成。
她在這副“大元帥”的軀殼中成長,但經此一役,虎符還是那塊虎符,她都再也回不去那個軀殼了。
在奔湧向前的時間長河裏,尋覓一處永恒之地,何其難。
即使李非甘願以男寵身份、無名無份地陪著她,即使每一個愛她的人為她向天下人撒謊,但要將她以前的日子完全複刻重現已不可能,用越來越多人的謊言來編織的,至多隻是從前一小片影子罷了。
周圍爆發出更大的驚呼和議論,但李非卻恍若不覺,他看著她的雙眼,她也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