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逐漸恢複,就如穿過漫長深邃的地底甬道——嗯,前方並沒有清晰的光亮,什麼也看不見,但,就是有了知覺。
張桐想睜眼,卻辦不到。
飛機爆炸之前,張桐正拿著商務艙單程機票,坐在回國任職的越洋客機上。
被那場金融海嘯連累、徹底連跑腿活都已經丟掉半年多。可就是在勉強有活幹的時候,張桐也隻是個曾經雄心萬丈、淪落在華爾街沉浮的小人物,混得最好,也隻是雷曼兄弟IPO部門執行董事私人聘用的小跟班,替人查上市資料、準備路演、各種摸底……說白了,就是個替投行人士打工的編外跑腿。
國內投行跑到華爾街招聘,心態往好了說,也不過是撿漏。
張桐新簽offer加盟XX證券,居然能跳過原先以為的總監級別,Title直接是投資銀行部執行董事——弄到這麼好的條件回國,可以說是招聘方見到“華爾街四大投行之一的相關工作經驗”,被閃瞎了。
新東家說起來蠻好聽,是新晉的“世界市值第一投行”:屬於華爾街金融海嘯後的“被第一”典型。
——原因,當然是貝爾斯登賤賣了,雷曼兄弟倒閉了,高盛和摩根士丹利轉儲蓄銀行,真正的大投行已經都不存在。
漫長飛行時間不舍得浪費,張桐打開MacBookAir輕快地敲敲點點,修改著到新公司自我介紹的亮相文檔。
跑腿的倒黴史,也不是不可以粉飾成金光閃閃的履曆。而且那些擦邊球的金融工作經驗,缺乏真實業內地位做根基,耍出先聲奪人招式,會有利些。
——誰知道,會碰上掉飛機?
橫跨太平洋的機艙內,親眼看見氧氣麵罩自動掉落,是絕對的小概率事件。
整個空間激烈顛簸震蕩,甚至無序旋轉。劇烈晃動中,張桐雙手抱後腦勺,貓著腰,起跑。跳出機艙的瞬間,張桐瞥見充氣塑膠救生滑道下方,是白花花陽光下,湛藍的閃亮海麵。
緊接著,是晃眼強光,和恐怖爆炸聲。
恢複知覺的瞬間,張桐想的是:新公司的HR同事,會不會為提升公司形象作秀,趁機來做禮儀性探訪?
沒力氣睜眼,他也不關心身在哪裏,保險公司安排的醫院,或國際海洋救援的臨時帳篷,都沒差。
關鍵是,這個臨時安頓傷員的地方,條件顯然很糟糕:病號服是天然紡織品,但有些硬,還很粗糙;褥子的觸感則更粗劣,而詭異。沒有好醫院令人愉悅的淡淡清潔劑和消毒液氣息,而是不夠清新的植物味道,加上澱粉煮熟的淡薄曖昧氣味。
耳邊這柔和的嘰裏咕嚕聲音,是醫生吧?絕對不是英語和德語,呃,也不是日語……
很快,他再次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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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眼前一片幽暗。
有時候好護士照顧病人需要休息,會遮擋光源。但這不是遮擋,而是根本就沒有光線。
徹底的黑。
渾身都是粘糊糊的汗,像是高燒剛退的虛弱。張桐艱難地伸伸胳膊,揉揉眉心,感覺怪怪的——似乎身體裏少了些什麼,又似乎多了些什麼。
耳邊,惱人的蚊子嗡嗡聲不時縈繞。窗外蛩聲斷續。聲源很近,就像秋蟲直接貼在耳邊鳴響。這醫院難道是平房,或者病房正好麵向綠地?
忽聽見一個蒼老疲憊的男聲低低響起:“沒得錢買藥。”
聲音似乎離得不遠。像是來自沒有關上門隔音的旁邊房間。
還是那種陌生的語言,每個字都是單音節,發音都很詭異,某幾個音節像日語,整體上更像越南話或者泰語之類。這是泛大中華語言圈的特點,跟拉丁語係很容易區分。
——更詭異的是,張桐偏偏聽懂了!
就像大腦內存猝然多了一套本能翻譯係統,理解起來毫無障礙。
強烈的恐懼攫住心髒。
響起斷續抽泣聲,像是個挺年輕的女性。哽咽著,她的語音透出痛楚的撕扯,和悲傷:“阿爹,這副藥吃完了,若沒得錢抓藥,就典賣了我罷。”
她爹隻歎口氣。靜默了很久,又沉沉道:“賣了你,哪個種麻洗絲,織白苧布賣錢?……眼看新稻就要收了曬穀,原該這時候多留點錢,趁家家戶戶沒地方堆穀,價正低時節,糴夠回來存著。若不然,到冬日,穀便貴一倍,更買不起。”
女聲哭道:“……典賣了我不要緊,吃兩三年苦頭,到時日也就回來了。怎麼也要救阿桐,他不隻是我的命,還是阿爹的養老兒子……”
重重咳嗽幾聲,她爹渾濁的聲音道:“十斤好穀換不到一斤油,你隻管點燈熬油織苧麻賺些手工,帳哪裏算得過來?早些睡罷。”
竭力鎮定,張桐抬手,卻發現恐懼引起了輕微的哆嗦。他吃力地摸向右邊,左手指腹和右胳膊的觸覺告訴他,這隻顯然長在他身上的右手,骨骼細小、營養不良,似乎隻是個初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