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洪水

◎一襲澗藍身影閃過,宋時祺一時不察,猝不及防撞了上去……◎

彭州府,桓家老宅後院一間陰暗的柴房裏,宋時祺奄奄一息,她蜷縮著側躺在幹草堆裏,眼神無力,卻還是倔強地努力聚焦在柴房兩扇門之間的那處縫隙上。

她在等一個人。

身後的灰土牆上,歪歪斜斜地刻著三個“正”字,一日一筆,整整十五日過去了。

他說十日必定回來,他要帶她去京城。

可他前腳剛走,婆母便命人拖她去了祠堂,細數她嫁入桓家三年來的十宗罪,行了家法後將她關進了柴房。

十宗罪麼,她不由苦笑,三年無出、目無尊長、苛待繼子、虐待下人……無非是這幾樣,這些年來她耳濡目染,已是極熟悉了。

門口傳來腳步聲,她眼含希冀地望去,卻因婆子粗糲的嗓門嚇得渾身震顫,那是婆母的心腹顏嬤嬤,也是她命裏的惡鬼。

她瑟縮著將頭埋入幹草堆裏,一滴淚從眼角滲出,滑過高挺的鼻梁,沒入草中,她知他不會來了。

鎖鏈“叮當”聲畢,柴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少夫人!咱們小少爺來盡孝啦!”

顏嬤嬤中氣十足的聲音裏隱隱透著興奮,她並未進屋,側身讓了一個男童進來。

從宋時祺的角度看去,八歲的男孩子異常高大,隻見他雙手托著一個食盒,屈膝半跪下來,臉上是熟悉的,刻意堆砌的笑容,這是她八歲的繼子,桓焱。

“母親,這是您最愛的綠豆糕,您用些吧。”

宋時祺雙手撐地試圖坐起來,動作牽扯間能清楚感覺到身上的傷口在崩裂,然雖疼,卻不及心上的十之一二,她最終敗下陣來,朝繼子歉然一笑,示意他將打開的食盒放在地上,自己伸手拈起一塊綠豆糕。

這綠豆糕極熟悉,如箏常給她做,輕輕咬下一口,絲絲甜意在唇齒間彌漫開來。

“好吃,焱兒用心了。”

宋時祺吃下一整塊綠豆糕,朝桓焱微微一笑,男孩子與她視線相交,有片刻的慌亂,他迅速避開她的目光,眼睛餘光下意識地瞥向綠豆糕旁那一杯清茶。

柴房一時落針可聞。

宋時祺順著孩子的目光看向那杯茶,心突然在那一瞬間好似掙脫了束縛,豁然開朗起來,她眼中滿是笑意,一瞬不瞬地看著繼子,手卻慢慢伸向那杯茶。

孩子眼裏的慌亂和掙紮洶湧澎湃,宋時祺心裏歎息一聲,手上加快了速度,在孩子出聲阻止之前將杯中茶湯一飲而盡。

“謝謝你,母親累了,你回去吧。”

她用手背拭去唇角的水漬,不再看他,用最後一點力氣翻過身去,麵朝灰土牆,慢慢閉上了眼睛。

須臾,濃稠的黑血從她七竅裏湧出,此生,終得解脫。

……

元和三十六年夏,安平縣衙後院,一聲稚嫩的童音劃破了午後的寧靜。

丫鬟鬆音聽到動靜忙放下手裏的繡活,掀簾疾步進了內室,紅木雕花架子床上,十歲的宋家二小姐宋時祺正雙手環膝而坐,背部劇烈起伏著。

“小姐可是又魘著了?”

鬆音抽出帕子,撥開緊貼在她額頭上汗濕的發絲,溫柔地替她擦著臉上的汗珠。

宋時祺雙手還是難以自抑地顫唞著,身與心都在極端拉扯中,她慢慢將雙手攤到眼前,這是一雙孩童的手,藕芽一般白嫩,手掌翻動,手背上還有四個小巧柔軟的淺坑。

又魘著了嗎?

不,她更為熟悉的是一雙白皙纖柔的屬於妙齡少婦的玉手,醒來也不是眼下這張狹窄樸素的紅木架子床,而是那張低調奢華的黃花梨“卍”字透雕欞格拔步床。

即便是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夢,夢裏大部分人都瞧不真切,心裏某處卻在連日來的噩夢後逐漸確信,這不是夢魘,更像是……重生。

夢裏她走出了安平縣後衙這方小院,進京城,回歸宗族,上學堂,很快,嫁入高門成了那人的繼室……然後便是無盡的磋磨,一切美好的碎裂……

宋時祺下意識地搖頭,不要,她再也不要經曆這些。

鬆音憂心忡忡地給她梳著發髻,自上月二小姐得過一次風寒之後便時不時從夢魘中驚醒,可看過好幾個大夫都說無甚大礙,慢慢調養便是,然如今這夢魘之症並無好轉,反倒有愈演愈重之勢。

“鬆音,爹爹呢?”

“老爺一早就回壩上了,說是今日還有雨,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