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寒氣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地湧來,圍繞在我周身,揮之不散。
我依稀看見一個到處是巨大冰塊的冰窖,冰寒之氣縈繞在半空,如煙如霧,鑽入身軀,滲入心房,刺骨的寒冷令人無法忍受。
忽然,冰窖不見了,變成了一個幽深的山穀。這個山穀鳥語花香、綠水淙淙、雜花生樹、碧樹蔥翠,卻彌漫著白色的霧氣,無法看清山穀的一切……一陣陰風襲來,眼前突然冒出一個人,從天而降似的,我驚怕地後退,卻聽到這人叫我的聲音,很熟悉,“阿眸……”
定睛一眼,竟然是完顏亮。
他身上血跡斑斑,前胸有一道長長的刀傷,傷口很深;左胸還有一個血窟窿,應該是箭傷,不斷地往外冒血,怵目驚心。他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卻滿目戾氣,暴戾得令人心驚肉跳。
我想逃,可是,為什麼走不了?為什麼雙腿動彈不得?
“你害死了睿兒……你不是一個好母親……你該死……還朕兒子……還朕兒子……”他拖長了音調,向我伸出手,好似要抓我。
“睿兒死了?睿兒死了……我也不想的……”一想到睿兒被完顏雍絞死了,心就劇烈地痛。
“最毒婦人心,為了一個男人……你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兒子……”他扣住我的身,眼中戾氣滾滾,“朕要殺了你……”
“睿兒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殺了我,我去找睿兒……”
完顏雍的冷漠與殘忍,他絞殺了睿兒……那種痛,好似萬箭穿心,令人如何承受?
完顏亮用勁地搖我,目眥欲裂,暴戾地吼:“殺了完顏雍!殺了完顏雍……為睿兒複仇……”
為睿兒複仇……為睿兒複仇……為睿兒複仇……
吼聲越來越遙遠,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纖纖驚喜的聲音,“夫人醒了……”
原來,我受激過度,在仁政殿昏厥,完顏雍命人抬我回來。太醫為我把脈過,說沒什麼大礙,醒來就好,服兩日湯藥便可。
纖纖說,我昏睡了兩個時辰,眼下是夜裏。
突然,那令人魂飛魄散的殘酷一幕重回我腦中,我著急道:“你告訴我,睿兒沒有死,是不是?睿兒好好的,是不是?”
她傷心地哭,“夫人,殿下……已經不在了……陛下和那些大臣絞殺了殿下……”
晴天霹靂!
原以為隻是做夢,原以為噩夢是假的,卻沒想到是真的。
完顏雍,你竟然絞殺了睿兒!
完顏雍,我必定為睿兒複仇!
完顏雍,你我再無任何瓜葛!
殿外傳來通稟的聲音,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完顏雍,我不會輕易饒過你!
纖纖為我披衣,勸我冷靜點,和陛下好好說,然後,她退出寢殿。
準備好一切,等待他的到來。
那個曾經讓我迷戀的高峻男子踏入寢殿,如今,我隻覺得他麵目可憎!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
他沉沉走來,眉宇宛若一塊堅硬的冰玉,散發出冷冽的光,麵孔映著疏落的燈影。
窗扇開著,夜風度窗,燭影搖風,帷幔輕拂。
“三妹……”隻此一聲,好似悲痛得再也說不出話,他的眼眸綴滿了歉疚與痛色。
“陛下有何指教?”我冰冷道。
“我來看看你。”完顏雍語含關切,停了片刻才道,“睿兒的喪事,我命人好好操辦,以親王之禮來辦。”
“不必了,睿兒不喜歡。”我不會讓他以此求得心安。
“三妹……”
“陛下可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靜默須臾,他痛聲道:“記得。”他靠前兩步,“三妹,聽我說。”
那便洗耳恭聽。
他的嗓音飽含悲傷與愧疚,“群臣奏議絞殺睿兒,我應允了。我的確有意不讓你知道我的決定,因為我想出一招‘偷龍轉鳳’。在行刑的時候,以一個身患絕症的孩童代睿兒受刑,讓大臣親眼目睹睿兒已被絞死。接著,我派人秘密送睿兒出宮,安排數人照料睿兒,妥善安置睿兒,讓睿兒衣食無憂。”
我冷笑,“用一個身患絕症的孩童代替睿兒受刑,那些大臣會認不得嗎?”
完顏雍道:“侍從帶人出來的時候,用黑布蒙著頭,大臣看不到真麵目,如此就能以假亂真。”
我怒道:“可是,為什麼受刑的是睿兒?”
“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的黑眸被淚水染紅,“那些大臣洞悉了我的想法,猜到了這招‘偷龍轉鳳’,暗中吩咐侍從,帶睿兒出來,而不是那個身患絕症的孩童。當時,我以為此計不會有什麼疏漏,轉過身,沒有看受刑之人究竟是不是睿兒……我的疏忽,讓睿兒活活被絞死,是我的錯……三妹,是我的錯……”
“睿兒已經死了,你說什麼都可以!”淚如雨下,我悲憤地吼,“什麼偷龍轉鳳,什麼身患絕症的孩童,什麼疏漏,都是假的,你巴不得睿兒早點死!”
“是真的……我視睿兒為親子,怎麼會讓他死?”他痛聲悲沉,眼眶的淚珠欲墜,“睿兒那麼可愛乖巧、聰慧英武,我怎麼舍得睿兒死?”
“因為睿兒是完顏亮的兒子,你恨死完顏亮,怎麼會視睿兒為親子?”我反駁道,“因為有傳言說完顏亮餘黨會利用睿兒奪位,讓金國大權重回完顏亮一脈。”
“睿兒也是你的兒子,我怎麼會害睿兒?再者,那個傳言隻是傳言,我派人查過了,有人故意散播傳言,根本沒有餘黨。”
“無論如何,睿兒已經死了,被你活活絞死了……”
“三妹,為什麼不信我?”完顏雍痛入心扉。
“你又何曾信過我?”我撕心裂肺地喊。
淚眼相對,兩行清淚滑落他的臉龐,我亦淚眼模糊。
半晌,他握我的雙臂,哀傷道:“令福死了,睿兒死了……我們就當扯平了,好不好?前些日子,我就想通了,令福離開了我,想必也不希望你和我變成這樣,她必定希望我們好好的,恩愛偕老……我早就決定不追究令福一事,隻是我打算了結睿兒一事之後再和你詳談,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也不想的……”
我奮力掙開,血脈在體內奔湧,血氣往上湧,“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殺令福!睿兒卻被你活活絞死!如何扯平?”
他雙目微睜,浮現一抹驚色。
忽然間,我明白了,憤憤道:“你認定我殺了令福,就決定為令福複仇。因此,你絞殺睿兒,讓我也嚐嚐喪子之痛!”
他咬牙,“你竟然這麼看我!”
我滿目仇恨,“殺人填命,血債要用血來償還!”
完顏雍呆呆愣愣,好似聽不懂我的話,好像不明白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袖間藏著一柄匕首,我迅速抽出來,刺向他的胸口。
他眸心一跳,眼疾手快地扣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刺殺的力道。
兩相角力,就此膠著。
“三妹,你就這麼恨我嗎?”他悲聲沉沉,淚落如雨,“誤殺睿兒,我是無心的……是真的……”
“我恨不得殺了你,為睿兒複仇!”咬牙切齒。
“為什麼不信我?”
“你信過我嗎?”
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當著一個女子的麵悲痛欲絕地哭,意味著什麼?
這個瞬間,好像這柄匕首刺入我的心,慢慢轉動,那種悶悶的痛變成尖銳的痛,變成噬骨、噬心的痛,令人無法承受。
大哥,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
大哥,這就是你我的緣,你我的孽!
大哥,此時此刻,我終於醒悟,這一生,真的癡心錯付!
大哥,這是最後一次喊你“大哥”了。
我痛哭流涕,完顏雍亦痛不欲生。終於,他有了決定,“殺人填命,好,我讓你為睿兒複仇。”
他鬆開我的手腕,轉而包握我的手,深深地、深深地看我……
陡然間,他猛地用力,匕首刺入他的心口,熱血飛濺,落在我的臉上,尚有餘溫。
我震駭地僵住,不敢動彈,聽到了一聲因為痛而發出的悶哼。
他麵不改色,冷峻如石,眸光輕輕地顫動,一眨不眨地凝視我。
“還不夠深,再刺入一點……”聲音低沉,痛而澀。
“三妹,再刺入一點,就能為睿兒複仇。”見我沒有反應,他又催促。
我呆呆地看他,腦子裏亂糟糟的,白茫茫一片,隻有簌簌的風雪聲。他的眼眸深邃如萬丈深淵,繚繞著漫天的白霧,令人看不清前路,怎麼走也走不出這個可怕的地方。
猛然間,魂魄飛回來了,我看見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雖然不是很深,但傷口不斷地冒血,我驚慌地撒手,步步後退,無措地看他。鮮紅的血染紅了他的玄色衣袍,眼前一片怵目的血色,頭很疼、很暈,體內泛酸,想嘔……
纖纖和小樓進來,看見這驚心的一幕,麵色劇變。
傳太醫的傳太醫,包紮的包紮,寢殿裏忙得不可開交。
我坐在床沿,呆呆地望著那張蒼白的俊臉,思緒紛亂,心中飄飛著漫天的柳絮。
處理好傷口,太醫勸完顏雍回寢殿歇息,完顏雍吩咐纖纖好好伺候著,就走了。
纖纖扶我坐好,憂心道:“夫人,弑君可是殺頭的死罪,您怎麼這麼傻?”
他最好殺了我,我就可以去找睿兒了。
為什麼不刺深一點?為什麼手下留情?為什麼放他一條生路?
不明白自己,我終究下不了手嗎?
睿兒,娘親是不是很沒用?睿兒,娘親對不住你,無法為你複仇……
睿兒,娘親應該怎麼辦?
一夜噩夢。
夢中不是睿兒被絞死的一幕,就是完顏亮質問我的暴戾樣子,或者是睿兒痛哭流涕喊我的可憐樣兒,我走向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他……
纖纖端來早膳,我沒有胃口,讓她撤下去。
午膳也是如此。她語重心長地勸:“夫人,殿下和明哥、羽哥不在了,奴婢明白,您心裏苦。雖然弑君能為殿下複仇,可是您也要賠上一條命,奴婢覺得不值,往後不要再做傻事了。”
我愣愣的,不想開口。
她繼續道:“聽聞陛下傷勢頗重,假若再深一點,陛下就……夫人刺陛下那一刀,就當是為殿下複仇了。夫人,眼下最重要的是,您何去何從。”
最後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讓我瞬間清醒。
繼續留在這裏為睿兒複仇,抑或離開這個傷心之地、遠走他鄉,如何抉擇?
睿兒,就此放過完顏雍,你會不會怪我?
雖然他害死了你,可是金國不能沒有他。金國宗室子弟大多已死,唯有他是民心所向,也隻能他能讓群臣擁戴、效忠,讓金國和宋國的百姓過上安定的日子。睿兒,那一刀就當為你複仇了,好不好?
這夜,我收拾好換洗的衣袍和銀兩,獨自離開合歡殿。
站在殿前,最後望一眼夜色籠罩下的寂靜的殿宇,心中充滿了悲酸。
安心變成令福之前,曾以為即將開啟幸福美滿的下半生,曾以為完顏雍和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卻沒料到,世事急轉直下,轉到一個殘忍悲痛、無法挽回的境地。
這座合歡殿,承載了太多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如今,一朝離開,將永遠不再回來。
永別了。
走過一座座殿宇,越過一一棵棵碧樹,穿過一條條宮道,心中越來越苦澀、悲愴。
曾經相思苦,而今愛恨成灰,灰飛煙滅。
忽然,我看見,前方的昏暗中站著一人,暗影挺拔。
我慢慢止步,他沉沉走來,遠處昏黃的燈影映在他的臉上,昏影重重。
完顏雍不笨,早已猜到我的心思。
“三妹,能不能……不要走……”他的聲音虛弱無力,不知是因為有傷在身,還是因為他也知道如此懇求本身就很無望。
“你我早已恩斷義絕,再無任何瓜葛。”雖然心意已決,心中仍然澀痛。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了。”他走過來,眼眸沉沉如水,語聲悲慟,“三妹,假若還記得臨安的上元節,假若還記得汴京的煙柳春雨,假若還記得臨安的桃花塢,假若還記得相思木蘭、紅豆白玉露,就為我留下來。”
“那一劍,已經斬斷了這些年美好的回憶;睿兒死了,你我之間的一切隨之煙消雲散。”
“不是的,我們可以從頭來過……”越著急越結巴,他捂著心口,好像那裏很痛,“到如今我才知道,我最愛的是你……年少時,我對令福因憐生愛,因為她的死,我心中負疚,覺得虧欠她。時隔二十三年,突然發現她尚在人世,我更加愧疚,想補償她,一心給她幸福……其實,這是愧疚心作祟。令福死了,我心痛難忍;但你走了,我如何麵對餘生?如何麵對自己?”
這番話,可謂情真意切,令人心動、動容。
然而,我已心如止水,不會再有絲毫漣漪。
完顏雍站在我麵前,悲愴道:“三妹,我對你,是入心入肺的愛,是深入骨血的情。”
饒是如此,也早已不複當初,說愛談情,還有什麼意義?
物不是,人已非。
他的眼眸染了深濃的血色與痛意,用祈求的語氣挽留我,“你我之間再無旁人,我是皇帝,你是皇後,隻有我們二人,我們會很幸福。”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你不知道,還是不願麵對?
他緩緩握我的臂膀,痛徹心扉道:“三妹,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那些不開心的、痛苦的,都已經過去了,就讓它們煙消雲散,往後隻有我們和我們的孩子……”
完顏亮也說,重新開始,一切會變得很美好。
為什麼男人總喜歡重新開始、從頭來過,倘若真有回頭路,人世間就不會有這麼多悲慘的事。
他想抱我,我推開他,漠然反問:“斷裂的絲帛還能恢複如初嗎?破碎的鏡子還能重圓嗎?人死還能複生嗎?”
他如遭重擊,捂著心口,眼中浮現一抹絕望,直抵心間。
“情已盡,緣已滅;聚散離合,一切隨緣。”我越過他,往前走去,“珍重!”
“三妹……”完顏雍哀嚎,哭音沉重。
身後,陣陣冷風吹過,他的叫聲隨風飄散。
揪心十三年的愛戀,終於了斷了。
離別之際,真心道一聲:珍重。
此生此世,永不再見。
策馬南下,小島上的竹屋是睡夢中溫馨的家。
回到平江府,買了一些藥材、綢緞和糕點,正準備雇車回去,卻看見街角站著一人。
秋風送爽,衣袂飄飛,那人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靜靜地望著我,好像癡了一般。
昨晚我才到平江府,他怎麼這麼快就知道我的行蹤?
一襲純白錦衣,一頂碧色玉冠,一張俊美玉臉,豐姿俊朗,神采絕世。
趙瑋緩緩走來,白如雲絮的廣袂飛揚而起,麵若冠玉,一塊無甚表情的冷玉。
我叫了一聲“二哥”,他拉我的手,進入附近一家酒樓。
“為什麼孤身去中都?”他劈頭蓋臉地問。
“那時我聽聞睿兒在中都,即將被絞殺,我想一人方便些,就……”
“結果呢?睿兒還不是被完顏雍殺了?”他怒我不爭,氣不打一處來。
“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麼多事……”想起睿兒被絞死的那一幕,心劇烈地抽痛,“是我害死了睿兒……是我的錯……”
“我要為睿兒複仇!”趙瑋猛地扣住我雙臂,“你不想為睿兒複仇嗎?”
“我刺了完顏雍一刀……”
熱淚盈眶,心痛如割……是我窩囊,是我沒用,無法為兒子複仇……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溫潤如玉的眉宇變得狠厲,殺氣隱隱浮現,“若你願意,整個大宋會為你複仇!”
淚水靜靜滑落,“不必了……他隻是誤殺了睿兒,我刺他一刀……就當為睿兒複仇了……”
他厲聲道:“你就這麼放過完顏雍?你這個當娘的怎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淚落無語。
趙瑋俊眸睜大,激動地搖我的身,“三妹,你是不是下不了手?是不是因為你愛他所以放過他?是不是?”
或許吧,雖然恨完顏雍,但到底還有情分,我下不了手,做不到狠絕、冷酷。
睿兒,娘親太窩囊了,娘親對不住你……
“完顏雍殺了睿兒,你竟然因為情分而放過他!睿兒在天之靈,如何安息?”他怒不可揭。
“我也不想的……我想殺他為睿兒複仇,可是我真的下不了重手……”
“那便由我為睿兒複仇!”他的眼中迸出森厲的殺氣,“你隨我回臨安,看我如何為睿兒複仇。”
“我不會隨你去臨安。”
“父皇已禪位於我,三妹,你放心,我會勤政愛民,讓大宋富國強兵,讓金人知道我們大宋國並不是好欺負的。”趙瑋信誓旦旦地說道,“我會當一個繼往開來的明主,可是我不許大宋公主成為金國皇妃,不許你愛金人。三妹,我隻想你在臨安好好地活著,我會盡一個男人所有的力量保你一世安穩。”
原來,二哥已經即位為宋帝。
他說,他六月登基,改名趙眘。他初登寶座,政務繁忙,昨晚半夜,他收到飛鴿傳書,他的下屬在平江府看見我,於是他拋下朝政,漏液趕來,隻為見我。
我道:“二哥,我不會再愛任何人,隻想回家和爹爹、哥哥在一起,過簡單、平淡的日子。”
他氣憤,“難道你不想為睿兒複仇嗎?”
我淡淡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就算我殺了他,睿兒也回不來了。二哥,你聽說我,我很累很累,隻想清靜地過日子。假若你真地在乎我,就不要勉強我,讓我回家,我會很感激。否則,你我之間的兄妹情誼,也將如我和完顏雍那般,恩斷義絕。”
他愣愣不語,呆呆地看我。
“十三年來,我不是在金國,就是在宋國,不是被囚在金宮,就是被困在宋宮,而我最厭惡、最憎恨的就是皇宮。二哥,你要我跟你回臨安,是想在我千瘡百孔的身心再刺入一刀嗎?”
“不是,我隻是……”
“我隻想要平靜、平淡的日子,別無所求,難道這樣簡單的希望也是奢望嗎?”我費心費力地說道,“二哥,我真的很累,需要一個清靜溫馨、與世無爭的家來療傷,煩請你放手,讓我走,好不好?”
趙眘凝視我,眸光微閃,似在思索。
半晌,他有氣無力地說:“好,我不勉強你,我讓你走……”
這寥落的語氣,充滿了濃濃的失望。
我真心誠意道:“二哥,你將會成為大宋最英明神武、最有魄力的明君,我相信,大宋在你的治理下,將會蒸蒸日上、富國強兵,甚至會讓金人刮目相看、忌憚害怕。不要輸給完顏雍,不要讓我失望,好不好?”
他點頭,“我會竭盡全力,不讓你失望。”
“離家很久了,我該回去了。”
“好。”
“二哥,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當年娘親讓父皇抹去她在皇室玉牒、民間記載中的一切,起初我不明白,現在我明白了。娘親是大宋帝姬、長公主,卻當了幾年的金國皇後,娘親覺得這不僅是她的恥辱,也是大宋的恥辱,寧願大宋史上沒有她這個人,也不願遭後世議論。完顏雍已經抹去我在完顏亮後宮的一切,勞煩二哥也抹去大宋沁寧公主的一切記載”
“你決定了?”
“二哥,你會答應我的,是不是?”
“好,我會盡力。”
“謝謝二哥。”
趙瑋摟過我,輕輕地抱我,好似不願再放開,“有空來臨安看我,若有機會,我來平江府找你。”
分別之際,難免難過,我道:“好,保重。”
他鬆開我,眸光深沉若海,眼眸紅紅的,水光搖曳,“珍重。”
我展顏歡笑,盡管眉骨酸脹、淚水盈眶,盡管心中澀痛。爾後,我邁步離開。
離開酒樓的那一刻,淚水轟然而下。
二哥,願你一生珍重,此生永不再見。
回客棧取那些采買的東西,卻在廊上遇到一個完全沒有料到的人,纖纖。
她不是要養活一家人嗎?怎麼也南下?難道是追隨我而來?
出了宮,她自然不再是宮女的裝束,著一襲素樸的男子衣袍,雖然相貌普通,但這身男子裝扮比女子裝扮多了三分清逸。
她跟我回房,自稱叫完顏纖,揚眉淺笑,不若以往低著頭、恭敬的神態。
我微驚,不明白她為什麼道出真名。
“我是嘉福帝姬的女兒。”完顏纖的下頜微微揚起,眉目間那股傲氣仿若與生俱來,“我娘和你娘是姐妹,年紀相當,也是紅顏薄命,在我八歲那年就離世了。”
“嘉福帝姬?你父親是誰?”我詫異。
“父親乃太祖第四子,戰功赫赫,功勳卓著,熙宗朝若無父親,隻恐大金國危矣。”她為自己有如此名垂千古的父親而驕傲、自豪。
原來她和我一樣,是宋國帝姬和金國宗室子弟結合的後代,身上都留著金國、宋國宗室的血。
她父親病死後,家道中落,加之完顏亮大肆屠殺宗室子弟,她和乳娘被迫離開上京,四處漂泊,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對了,她並沒有一大家子要養,為什麼要留在宮中掙銀兩?
完顏纖冷靜自若地笑,“你心中有很多疑問,且待我慢慢說。”
如此自信的神情,和以前大為迥異,判若兩人。
“遷都中都後,有一年冬,天寒地凍,米糧吃光了,乳娘病了,沒有銀子請大夫,我就出去打獵,用獵物換銀子。不幸的是,我碰到了一隻餓了幾日的小熊,不小心被小熊傷了,危急時刻,有人射來一箭,射死了小熊。”她的唇角滑出一抹溫柔的笑,“射箭救我一命的人是海陵郡王,也就是我的亮哥哥。”
“完顏亮?”我大吃一驚。
“後來,我經常打聽亮哥哥行獵的日子,每次都裝作和他偶然相遇,如此就能和他相聚數日。”
“你喜歡完顏亮?”
“我相貌平平,亮哥哥擁有無數後宮佳麗,怎麼會看得上我?”她淒冷一笑,“再說,亮哥哥隻愛一人,不會再愛其他女子。”
想不到她也是癡情女子。
完顏亮俊美迷人、文武雙全,自然有很多女子傾心於他。
完顏纖道:“我打聽到,亮哥哥深愛的女子是你。我求他讓我進宮當宮女,近身服侍他一輩子,可是他不許。他說,進宮會誤了我一生,他讓我找一個好夫君嫁了,或者他給我賜婚。我拒絕了,仍舊和乳娘相依為命。”
看來,完顏亮對她頗為憐惜,不願誤她終生,許是因為他們相識於宮外吧。
“過了幾年,我聽說你逃出中都,亮哥哥一定悲痛欲絕。我使了銀子進宮,近身服侍他、安慰他、鼓勵他,最終,亮哥哥振作了,揮軍南伐。我想隨他出征,他不讓,我就偷偷地跟在大軍後麵,到了南京,他也沒法子,隻好讓我跟著。”
“他命喪瓜州渡,你一直在他身邊?”
“後來,我回到中都,在明哥、羽哥的引薦下,服侍你和殿下。”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麵色突變,眸光驟冷,“之所以進宮,是因為,我不能讓亮哥哥最愛的女子再嫁他人,不能讓亮哥哥最愛的兒子認賊作父。”
我恍然大悟。
她進宮,是抱著這樣的目的。
那麼,先前發生了這麼多事,與她有關嗎?
我不敢斷定,卻隱隱覺得,應該與她有點幹係。
我問:“你做過什麼?”
完顏纖微微揚臉,淺淺微笑,“你覺得,我做過什麼?”
我顫聲問:“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兒的死,是不是都和你有關?”
“不急不急,且聽我慢慢說。”她以勝利者的得意目光看我,語氣中含著冷冷的傲慢,“亮哥哥有睿兒這樣聰慧英武的兒子,我大感安慰,但是,我不能讓睿兒喊完顏雍為‘父皇’,不能讓睿兒認賊作父。因此,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