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山河亂·情悲切
倘若你在麵前,萬丈青峰隔絕你我,我如何撫上你冰冷的雙唇?
假若你在遠方,千丈月光隔絕你我,我如何親吻你清冷的眸光?
記得瑟瑟秋風中的辛夷樹,卻不記得,何日相遇,情懷如水的我們,執著於錯誤的誓言。
辛夷樹從未開花,故事卻從辛夷花香裏開始……
靖康元年,二月。
汴京西北遠郊,孟陽。
跨立馬上,遙望依稀繁華的汴京,風流散盡,唯餘兵臨城下的驚懼與慌亂。
已是初春,從北邊刮來的風卻異常凜冽,寒氣砭骨,我攏了攏墨色鶴氅,眯起眼睛望向前方。
城郭上空烽煙回蕩,荒村寥落,一片寂靜中潛藏著令人無端發懼的兵戈殺伐與刀劍血腥。
繡著神鷹的旌旗在風中恣意張揚,兵馬靜謐,卻齊整有序地駐紮著,那嚴整的軍紀令人肅然。
那是金兵,是精於弓馬騎射、驍勇善戰的金兵。
“帝姬,馬上就要落雪了,早些去吧。”李若水在我身側低聲道。
我點點頭,收拾了紛亂的思緒,策馬趕往金營。
越接近金營,越是緊張忐忑。
“帝姬無須擔心,老奴派人去金營知會金帥了,完顏宗旺應該不會為難帝姬。”內廷總管李若水再次出聲安慰我。
“我並非怕了金人,他們又沒有三頭六臂。”我輕笑,冷目瞪向金營。
李若水笑一笑,率先衝向金營。
說完這句話沒多久,我便知道,金人沒有三頭六臂,卻有著足夠的冷酷與凶悍將我摧殘得半死不活。
長空陰沉沉的,鉛雲沉厚得直壓心口,寒風掃蕩之下,金兵各就各位,巡視、守衛、休憩,軍容威嚴,戰馬強壯,弓箭齊整,刀劍光寒,給人一種冷冽的肅殺之感。
金營侍衛引領我們進入營地,兩排金兵“夾道歡迎”,一眼望去便知是驍勇的精兵。
鋼刀鋒利,戈戟雪亮,金兵體形魁梧,一股凜冽的煞氣撲麵而來。
我知道,金帥有意為之,以此等陣仗便是要擊潰我們的心智,讓我們有所畏懼。
所謂攻心為上,這便是了。
一步步行來,所見皆不同於宋兵的懶散、軟弱、無序,我不由得佩服金兵的強壯與善戰。
難怪我宋人談金色變,難怪我大宋兵馬望“金兵”而逃,難怪我大宋國土會一潰千裏、金兵會兵臨汴京城下。
隨行的四名官員嚇得瑟縮著身子、兩股打顫,我怒瞪一眼,他們才有所收斂,尷尬地垂首,慚愧不已。
侍衛將我們帶到帥帳,隨即退出,我與李若水等六人進帳,三十名護衛侯在帳外。
帥帳寬敞,卻很簡陋,彌漫著一股難聞的羊騷味,我聞慣了那種或濃或淡的熏香,此種生腥的味道還是首次聞到,很是抗拒,不由得皺起眉來。忍了半晌,再也忍不住五髒六腑裏的惡心,跑到帳外幹嘔起來。
李若水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憐惜道:“帝……陛下,老奴去討了一杯茶水,先漱漱口。”
是的,在金營,我是陛下,而不是帝姬。
接過茶水,咕嚕嚕倒入口中,未及滑下咽喉,立即被我吐在地上“這茶水又苦又澀,根本不能入口。”我苦著臉大聲嚷嚷,就是要讓金人知道,大宋皇帝已經來此議和,為何沒有一杯茶水伺候,沒有一個人通傳?而且完顏宗旺不現身,把我們晾在這裏,究竟是何意思?
“這是金營,自然比不得宮裏,陛下就忍忍吧。”李若水歎了一口氣,低聲勸道。
完顏宗旺也太欺負人了,眼下不是大宋打敗仗,而是金兵無法破城,忌憚宋軍,隻能後撤到遠郊暗安營紮寨。
他不現身,是故意的,用意在於滅大宋皇帝的銳氣。
我不會讓他得逞。
我扭頭瞪向站在帥帳前的執刀侍衛,粗聲問道:“朕已到此,貴國元帥為何還不來相見?”
那侍衛漠然道:“元帥稍後即到,還請陛下入帳等候。”
李若水拉扯著我的鶴氅,示意我稍安勿躁。
我不理會,靠近那侍衛,寒聲道:“天色不早,莫非你們元帥想與朕一道用膳?”
這侍衛似乎禁不住我的目光,略低著頭,“還請陛下到帳中等候。”
“再過一刻,你們元帥再不現身,朕便回京。”我拂袖轉身,撂下一句狠話。
“陛下,金人凶悍,還是謹慎為好。”
回到帳中,李若水苦苦相勸,擔心我的脾氣發作起來不可收拾。
我平息了躁動的心緒,呼了一口氣,道:“你放心,朕會好好和金人議和。”
須臾,金人奉上熱茶,就在我喝了三杯熱茶之後,東路軍元帥完顏宗旺終於出現。
未見真人,帳外的侍衛以洪亮的聲音齊聲喊道:“元帥!”
緊接著,完顏宗旺向帥帳走來,重靴踏地的腳步聲沉重有力,仿佛鐵蹄踏擊大地,又似乎敲在我的心坎上,我冷不丁地一顫。
完顏宗旺是金國第一悍將,騎射精湛,武藝高強,大宋諸將聽聞他的名號,或是遠遠望見他的帥旗,無不驚懼得手足發顫。
饒是如此,我亦強打精神,告誡自己:他隻是一介凡人,並沒有三頭六臂,何須懼他?
一隻粗大的手撩起簾幕,隨即出現的是一個內穿褐紅色棉袍、外披黑狐輕裘的男子,三十五歲上下,體格強壯魁梧,濃眉飛拔而起,目光淩厲如鷹,相貌粗獷得迥異於宋人,全身上下迫出一股凜冽的殺伐之氣。
這種縈繞周身的殺伐氣息,是經年殺戮與沙場廝殺的沉澱,我未曾在宋將上看到過,不由得心動加劇。
他隻是隨意地掃我一眼,便坐在帥座上。
隨他進來的是四名孔武的親衛和一名穿著暗灰色長袍的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較為文弱,五官不類金人的粗豪,倒與宋人相像。
不等完顏宗旺示意,我自行坐在客座上,也不看他一眼,飲著勉強可以下咽的茶水。
李若水略略躬身,以尊敬之態、恭敬之禮說道:“尊貴的元帥,我大宋陛下親自出京與元帥議和,這便是大宋皇帝。”
我微低著頭,以茶蓋撥著又粗又老的茶葉,暗自平息著不斷翻湧上來的緊張感與壓迫感。
是的,我感覺到完顏宗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正以他那犀利的目光打量著我,探究著我的真實身份。
“趙恒?”他的嗓音粗獷得像關外的天地,莽蕩冰寒。
“完顏宗旺,朕乃大宋皇帝。”我抬眸望向他,臉上無波無瀾。
“有趣,有趣。”這麼說著,完顏宗旺卻無一絲笑意,“大宋皇帝躬身到此議和,不勝榮幸。”
“這不是元帥要求的麼?”我清冷一笑。
他的漢語並不好,語調陰陽怪氣,不過倒也沒有說錯。
他一笑,那笑意卻並未抵達那雙黑眼,“大宋欺本帥無知還是蠢笨?竟然派了一個乳臭未幹的無知小兒來議和,本帥沒有興致和一個小屁孩談此家國大事。”
“元帥,我們怎敢欺瞞?陛下真是我朝陛下……”李若水驚慌地解釋。
“啪——啪——啪——”我擊掌三下,示意李若水閉嘴,“元帥眼力過人,佩服佩服。不錯,我不是大宋皇帝,我是康王趙俊。”
“貴國陛下為何不來?”完顏宗旺淡淡地問,聲音沉厚。
我道:“昨夜我宋陛下感染風寒,今日本想親自出京,無奈病情加重,還請元帥見諒。相信本王與元帥商談,亦可以促成大宋與大金消弭兵禍、結束戰事。”
他盯著我,目光漸濃,頗為玩味,“康王趙俊?本帥聽聞,康王趙俊已過弱冠之年,你隻不過十五六的年紀。”
心口猛烈地跳動,完顏宗旺果然火眼金睛,想瞞過他,當真十分艱難,我太低估金人了。
既是如此,索性承認也罷。
我淡淡一笑,“既是如此,元帥能否猜得出本王真實身份?”
“莫非大宋朝中無男,要一介弱小女子與敵交涉議和?”他譏諷道,眼中漸起冷厲之色,“大宋派一名孤弱女子議和,是對本帥與大金的侮辱。”
話音未落,便響起一聲巨響,是他的手掌猛烈地擊在案上,案幾應聲而裂,木塊與木屑在他的掌下四處分散,一如落木蕭蕭下。
心魂一抖,望著他的怒容與厲目,我的手足隱隱發抖。
李若水連忙道:“元帥息怒,陛下感染風寒,病情頗重,這才著帝姬前來議和……”
完顏宗旺起身,上前三步,語聲一如刀鋒鏗鏘,“回去和趙恒說,他不親自來,免談!”
心頭怒起,我道:“我大宋皇帝來此並無不可,不過貴國皇帝是否也在此處?若要議和,宋金兩國皇帝議和,方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