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之國度自錄組錄入
原著:石田衣良
譯者:陳祖蓓
圖源:sunwei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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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透過朝北的天窗仰望黑咕隆咚的蒼穹,沒有星星,也沒有比夜空更暗的雲朵,斜嵌在房頂上的天窗那深藍色玻璃上映著那單調而又平淡的夜空,單調得就好像自己的人生,除了工作和偶爾的談情說愛以外。
四十五歲,單身女人,年輕時結過一次婚,後來離了,沒有孩子,父母親早已經過世,沒有其他親屬。生活在一起的是一條體重三十餘斤的雄性阿富汗獵犬。這條名叫保羅的狗現在一定已在客廳的鋪蓋著溫暖攤子的“專座”上睡著了。
“我這裏憂心忡忡,它卻能呼呼大睡。人也好,狗也好,?雄性動物都沒有什麼兩樣。”
內田咲世子盯著傳真機,插圖的截稿日期所剩無幾,但報紙連載小說的稿子卻還沒來,那個小說家向來以筆頭慢而出名,自己手頭總是隻有連載三天的稿子,而這回好像連庫存都沒有了。咲世子看了看掛在工作室牆上的北歐風格壁鍾,白色字盤上的淡灰色指針往前動了動,馬上就要到半夜十二點了。
咲世子打開手機,正想給文字部負責人打電話抱怨幾句時,傳真機發出嘶啞的喘息聲開始往外吐稿紙,是這幾天一直在等的小說稿子。咲世子拿起放在工作台上的老花眼鏡,走到牆邊的傳真機旁,白色的牆上用半透明膠帶淩亂地貼著一些能激起創作靈感的寫生畫。咲世子念起了第一張稿子:
“什麼?還在酒店的大堂啊。”
咲世子不禁大聲地自言自語起來。上個星期的稿子裏就已經寫了男女主人公在位於東京中心的酒店大堂裏嚴肅談話的場麵,這次還是繼續寫這個場麵。隻會嚴肅地麵對麵說話的男女有什麼意思。還不快到酒店開個房間,這樣就有無數可畫的東西。
咲世子把稿子塞進黑色真皮拎包裏,今晚必須構思出一期連載的插圖,實際大概動手要到明天,但是必須先得決定畫什麼,否則今晚就別想睡好。其實,即使沒有這樣的工作,咲世子這一年來的睡眠也一直不好。
咲世子站在工作室門邊的穿衣鏡前,黑色牛仔褲加一件工作服一樣的黑色毛衣。就連腳上的室內皮拖鞋也是黑色的。平時穿的衣服大多為黑色,這樣油墨濺到身上也不會太明顯。版畫家,與其說是藝術家,還不如說是每天就像小作坊裏的工匠。如果把鼻子放到毛衣的肩頭,就一定會聞出女人的氣味中夾雜著刺鼻的油墨味兒,作為女人,咲世子的大半生都已經與香水無緣了。
鏡子裏是一張勇敢微笑著的臉,太陽穴邊上隱約有了幾根白色的東西。“沒什麼,雖說截稿時間已所剩無幾,小說內容又沒什麼意思,但是我要讓他們看看我的創作能力。”畢竟咲世子是一個已經有二十年經曆的職業畫家。
咲世子拿起車鑰匙,穿上今冬新買的銀狐領子黑色短大衣。她個子很高,體型也保持得不錯,這件大衣顯得很相稱,至少是那個幾乎可以當咲世子孩子的年輕侍應生這麼稱讚的。咲世子對著鏡子,把大衣領子半豎起來,然後用皮帶緊了緊腰身,皮帶擦著衣服發出“噝噝”響聲。咲世子走出了北向的工作室。
門口邊停著心愛的小型車。咲世子對汽車的規格和牌子沒有什麼特別講究,對機器之類的東西也不太關心——小巧,能拐小彎,在高速公路上也能專心踩油門開出時速一百二十公裏就行。
她選擇的是大眾的“POLO”。大眾,顧名思義就是“大家的車”,這個公司名不錯,最讓她中意的是米黃色皮椅。汽車就跟男人一樣。令人舒適的內部裝潢比外觀更重要。
咲世子的作品色彩以單色為主,所以她選擇的汽車也是閃耀著珍珠光亮的魔術黑色。為什麼不選擇黑色金剛,咲世子自己也不太明白個中理由,但是想起年輕時常聽的桑塔納的曲子,覺得這種名稱的黑色也不壞,更因為開這車的自己就是一個“Black
Magic
Woman(黑色魔女)”。
咲世子將POLO車慢慢駛出停車場。位於高地的別墅是咲世子父親留下的遺產,從這裏能眺望逗子海灣,披露山庭園住宅一向被看成是高級住宅區,有很多著名家電公司的老板或者走紅演員住在這一帶。
但是,咲世子的別墅是在南端的一個小區裏,沒有什麼高級感,頂多就是扔垃圾的規矩多一點,或者是有人抱怨晚上噪音太大。
咲世子強忍著想踩油門的念頭,緩緩地開著心愛的POLO。開到披露山的中心部分,就能看見像比佛利山莊一帶那樣的豪門住宅。其中有幾家已經在房子周圍點上了聖誕節照明,在黑夜中閃爍著、閃耀著。十二月的夜空,凜冽而又清澈。怕冷的咲世子把暖氣開到了最大,但腳還是冷得直打抖。
穿過住宅區,眼前出現了一條黑漆漆的小道,從小道就能一氣開到距離一百米左右的山腳下。咲世子振作起精神,身子微微前傾緊握方向盤,使最大勁踩足了剛才想踩而未踩的油門。黑色小型車的圓形車頭一下子紮進了闊葉樹叢搭出來的森林隧道裏。
2
咲世子通常把工作分成兩步來考慮,自由構思畫麵的時間和實際在工作室進行銅版畫的時間。創作銅版畫的工藝很複雜,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所以構思創意時往往離開工作室到外麵去,如果構思也在工作室的進行的話,那麼,工作室就變成牢房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別想出門了。
人有了什麼習慣以後,就變得不可思議。就說今天晚上,雖說稿子是半夜才到的,但是為了構思畫麵,也還是要到外麵去。藝術家,聽起來好聽,可作為一個順從習慣的奴隸,和一般人也沒什麼兩樣。
黑色POLO沿著逗子的海岸線快速往下走。咲世子在開車時很喜歡看偶爾進入眼簾的夜幕中的地平線。晴朗的夜空是近於深藏青色的黑色,而大海則是帶灰的黑色,水天交界處有一條深深的淡淡的直線,就好像是擁有很多細線條的賭盤畫出的輪廓一樣,咲世子的銅版畫以單一的色彩為主,雖說是黑色,其中也包含了無數的層次和情調。
黑色中有無數的色彩,有的帶紅,有的帶綠,有的帶銀色,也有的帶著紫色,既有讓人感到亮的晃眼的黑色,也有毫無光澤的黑色,還有帶有顏色大集合的熱熱鬧鬧的黑色。咲世子能自由自在地使用各種黑色來創作銅版畫。在美大讀研究生時,同學們給她起的綽號就是“黑色咲世子”,這可是個名副其實的綽號。
駛過平緩的弧狀逗子灣,車就開進了葉山市,開過諏訪神社和森戶海岸,沿著空蕩蕩的西海岸大道一路南下,在葉山公園前的紅綠燈處往右拐就是海邊,目的地就浮現在了夜幕中。
藍色的霓虹燈光“碧露咖啡”輝映在夜幕中,停車場的積水中倒映著同樣的霓虹燈光。“碧露咖啡”看上去就像是個沒有裝修過的立體水泥箱被擱在海麵的懸崖上,臨海的一麵是格子縱橫交錯的落地窗。逗子,葉山一帶一到旅遊淡季,就有好多商店停止營業,但是這家咖啡店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照樣營業到淩晨四點。
停車場隻停著寥寥數輛車,咲世子把POLO停好後,就馬上下車推開雙重玻璃門走進店裏。用白色石灰塗成的短短的過道上映著不知從什麼地方打過來的藍色熒光照明,使人有一種行走在海底的感覺。
“歡迎光臨,請隨便坐。”
小個子侍應生迎上來打招呼,他皺皺的腰上係著圍裙,看上去像少年,侍應生是住在附近的大學生,在這兒打工。咲世子向他點點頭說:
“西崎君,晚上好,就要和平常一樣的飲料。”
落地窗在靠左邊的L形吧台前頭,從那兒能眺望夜幕籠罩下的大海。店堂裏還有幾張圓桌,卻沒有客人。從地麵打上來的燈光落在白色桌布上,映射出磷光,桌子如同漂浮在冷冷清清的大海上的海蜇一般。如果是夏季,即使在深夜,也要排隊等座位,可是一旦遠離旅遊旺季,避暑地就變得門可羅雀。
咲世子把大衣托在手臂上,走向自己的“專座”。吧台的盡頭有幾個台階,下了台階,地麵就從木頭變成了瓷磚,瓷磚部分和戶外的木板陽台相接,因為中間隔著落地窗,所以,瓷磚部分就變成了陽光居室。咲世子夏天在戶外陽台上冬天則在陽光居室裏構思畫麵。
咲世子一共有五個進行創意構思的地方,都是在別墅附近找到的。去什麼地方,則因這個時候的心情或客人的多少而定。逗子遊艇基地邊的飯店、渚橋的丹妮斯餐廳、葉山大酒店“音羽之森”,最近還加上了禦用邸旁邊的近代美術館裏的咖啡廳。無論是哪個地方,每當找不到靈感時,隻要抬起頭,就能看見窗外無邊無垠的天空和大海。這種視覺上開闊的場所不知為什麼總能給她帶來靈感,也許是景觀裏的無限奧妙使她的視野和身心都能獲得自由的緣故吧。
咲世子從包裏拿出了連載小說稿和B5大小的速寫本,自動鉛筆是施德樓牌子的,筆芯是B6型,這是因為B6比較接近銅版畫的黑色。咲世子用手托著腮幫子,眺望著窗外。
“您要的是大杯的皇家奶茶吧。”
咲世子抬起頭來,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沒見過的侍應生。兩人相視的一刻,侍應生臉上顯出一種困惑的表情。黑色的(侍應生?)服,帶襟的白色襯衫,寬寬的肩膀就好像帆船的主帆,圍裙係在腰的高處,可見此人個子很高,最近的年輕人腿越來越長了。
“謝謝。”
“失禮了。”
是那種稍微帶點鼻音的柔和的聲音,大得像啤酒杯那樣的大馬克杯裏裝滿了奶茶。侍應生用骨節分明的手抓起杯子把手,把杯子放到咲世子麵前的桌子上。修長的手指、有力的肌腱、凸現的青筋,都是咲世子所喜歡的那種男人的手。
她又重新抬頭看了看男人的臉,並不是特別英俊的那種,但是眉頭和眼角透著冷靜,嘴角顯出一種似欲說還休又不屑一顧的困惑表情。咲世子覺得,困惑也許是這個人臉部的基本表情。
也許是覺察出了對方在打量自己,年輕的侍應生明顯變得不好意思起來。
“那個,您還要別的什麼嗎?”
咲世子什麼也沒說,隻把手在眼前揮了揮。把自己幹燥的手背和年輕男人富有彈性的手相比時,咲世子感到有點不耐煩,怎麼著,這個青年都要比自己年輕二十歲左右。
之後的三十分鍾,咲世子一直凝視著窗外。
3
咲世子總是要花上半個小時來使身體慢慢適應店裏的氣氛,也為了使焦躁的心境冷靜下來。這也是她開始工作前的一個儀式。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咲世子任憑自己流連在自由遐想的世界中,以穩住因為截稿日期逼近而變得焦躁的心情。在焦躁中構思出來的作品就會顯得線條粗硬,畫麵倉促,發表以後總會後悔不已。
這家咖啡店吸引她的不僅是臨海的落地窗,還有它的背景音樂。店裏常常放著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流行過的古典搖滾樂和黑人歌手們唱的靈魂樂曲。有“塵土,風和火”樂隊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傑夫.派克的《悲哀的戀人們》,老鷹樂隊的《總有一天》,說起來叫人難以相信,這些全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潮流行的歌曲,那時咲世子才十七歲。
從那以來已經過了二十八個年頭,咲世子一如往常獨自一人深夜在這個海邊的咖啡館裏工作。那時的夢想有一半已經消失,作為一個版畫家雖獲得了小小的成功,但是另一半是失敗的,人生的一半時光已經消逝,自己卻還是孑然一身。
“這就是世之常情”,菲利普.貝利用他如天鵝絨般柔和的假聲這麼唱道。咲世子微笑著喝了一口已經冷下來的奶茶,拿起了屬於她的第六根手指——藍色的繪畫自動筆。
咲世子開始工作起來。她先仔細地確認著小說稿的開頭部分:一對二十七八歲的男女坐在酒店的大堂吧間;大堂盡頭的吧間沒有窗,也看不到外麵。咲世子不緊不慢地念著,既不費力也不興奮。懸掛吊燈,外國遊客,明信片架子,吧間周圍的東西,在上個星期的稿子中都已經畫得差不多了。再往下念,不知為什麼小說中突然寫著男主人公敞開的衣襟下掛著一根銀質項鏈,一定是沒東西寫了,小說家加上去的吧。前幾回隻字不提這個細節。這次卻特意注明是一根心形吊墜的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