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最終章 開席吧!
元狩五年春,歲在癸醜。
關中一帶,淅淅瀝瀝下了一場雨,這雨啊,簡直就下個沒完沒了,整整三日兩夜,卻還是沒有停歇的意思。
長安城外,三十裏桃花剛剛開放,就成了一片狼藉。
夜雨無情,劈劈啪啪。
濕了葉子,碎了花瓣,早晨一出門,便看見遍地的殘花,在濕淋淋的黃泥地上,鋪了十幾裏。
正所謂。
夜雨無情,歲月猙獰。
衛青走出房門時,便看見一把油紙花傘下,平陽公主仰麵向天,癡癡的凝視著一枝桃花。
斜風細雨下。
遲開的一枝桃花,成了這滿園春色裏唯一的一抹桃紅,如今,正自俏生生的掛在枝頭,我見猶憐。
“夫君,今日怎地出門了?”
聽到衛青的咳嗽聲,平陽公主轉頭,甚為關切的皺一皺眉:“太醫說過,你在戰場上傷了本源,須得靜養,尤其不能在雨雪天氣出門。”
衛青負手而立,站在廊簷下,望著天空低沉的鉛雲,似乎想要透過雨幕看到遠方。
“進去吧,外麵濕冷,”平陽公主走過來,攙住衛青的胳膊,“我在廚房給你熬了蘿卜羊骨湯,這便去給夫君端一碗,暖暖身子。”
衛青卻微微一笑,捉住平陽公主的一隻手,溫言道:“陪我看一會兒雨吧。”
平陽公主靠過來:“嗯。”
衛青指著那一支遲開而幸存下來的桃花,笑罵一句:“看,這種偷奸耍滑的家夥,才能開到最後。”
平陽公主有些傷感。
衛青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整夜整夜的咳嗽,有好幾次,咳著咳著,嘴角便會溢出一縷鮮血,觸目驚心。
劉徹派來的太醫,換了一茬又一茬,衛青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
甚至,還在不斷的加重。
平陽公主仰頭,癡癡的望著衛青的臉膛,昔日的端嚴與莊重,隻剩下不到二三分,曾經的紫黑臉膛,如今變得有些蒼白,臉頰和額際,甚至還出現一抹淡淡的黃。
剛過五十,一頭青絲,幾近全白。
她抱住衛青的胳膊,將俊俏老臉,緊緊貼在衛青寬厚的胸膛上,感受著強勁有力的心跳,聞著他懷中的男兒氣息,心下略安。
雨聲淋淋,二人無語。
這一場雨啊,要是一直這般下著,那一支遲開的桃花,若是一直這般綻放……
那該多好。
隻可惜,雨停了。
鉛雲漸漸散去,天空露出一抹清亮亮的光,應該是太陽快要出來了。
“天晴了,就好了。”
衛青突然說道:“回頭你去一趟竹園頭村,將楊甲,楊乙,楊丙和楊大丫那三個哈慫接過來吧。
快四歲了,該習練騎射武功了。”
平陽公主嘿然一笑,白了衛青一眼:“伱這太公當得有些偏心啊。”
衛青低頭,看一眼平陽公主的俏臉:“怎麼就偏心了?”
平陽公主笑罵:“曹襄家的十八個孩子,去病家的四個崽子,衛伉家的三個孩子,還有衛不疑家的丫頭,你從來不曾正眼瞧過,遑論關心他們的騎射武功。
偏偏對楊川家的那四個哈慫,你倒是天天惦記……”
衛青哼了一聲,淡然道:“曹襄,衛伉,衛不疑三個小畜生,整日介的在長安城裏廝混,吃喝嫖賭,架鷹鬥雞,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尤其那個曹襄,娶了當利公主不生養,便哭著鬧著要納妾,一房接一房,你算算,都十二房了還是十三房了?
兒女成群,其父卻是個紈絝惡棍,簡直就是個混賬!
能跟楊川相提並論?”
平陽公主歎一口氣,無奈說道:“當利侄女都來哭鬧過幾次了,有幾次,還將曹襄吊起來往死裏掐,可……唉!”
衛青突然咳嗽起來。
整個身子佝僂著,滿頭滿臉的冷汗,一霎時便冒出來,讓他原本蒼白的臉膛更加蒼白,額頭之上,還出現一抹淡淡的青紫。
平陽公主大驚,趕緊扶著衛青走進房間。
“來人,請太醫!”
一名貼身婢女‘哎’了一聲,快步出門而去,自是去請太醫了。
劉徹對他的這位姐夫極為上心,不僅隔三差五的派人過來探視,還派了兩百名羽林孤兒,作為大漢戰神的‘貼身侍衛’。
甚至,就連太醫都派過來七八位,一日三餐,其中有兩頓,都是太醫指定的飯食,加上幾大碗苦不拉幾的湯藥……
終於將衛青的身子骨給搞垮了。
有些事情,衛青、平陽公主心知肚明。
可是啊。
在長安城裏。
皇帝劉徹,才是真正的主宰,他需要時刻知道自己這位戰神姐夫的身子骨,到底還能硬撐多久。
不一會兒,兩名太醫趨步而來。
他們一進門,就脫掉沾滿汙泥的靴子,來到衛青床榻邊,放下藥箱後,便開始給大將軍把脈。
“長平侯這是濕寒之症,不能見風霜雨雪。”
“正是如此。”
“將門窗上的羊皮紙重新換過,不可讓屋子裏透進來太多的寒濕之氣。”
“另外,每日早晚,端來一盆炭火,給長平侯怯濕,白鐵爐子在冬日取暖可以,但那玩意兒有鐵皮煙囪,炭火燃燒時,自然便會吸進大量的空氣,讓屋子裏生出陰風……”
衛青緊閉雙目,一言不發。
平陽公主看一眼房中的白鐵爐子,再看一眼牆角的兩隻黃銅火盆,臉色變得陰沉起來,淡淡問道:“可是還要開幾副湯藥?”
一名太醫起身,躬身道:“長公主殿下,自然是要吃湯藥。”
平陽公主點頭,十分冷淡的說道:“既然如此,就趕緊開藥方吧,本宮回頭便令人去抓藥。”
另外一名太醫開口:“不勞長公主殿下大駕,在趕來桃源之前,陛下早已傳下聖旨,備下了藥材。”
未卜先知,連藥材都提前準備下了。
平陽公主擺擺手:“那就去煎藥吧。”
兩名太醫躬身退下。
寢室內,光線昏暗,十幾盞羊油氣死風燈散發著柔和的光,映照得平陽公主的臉忽閃忽閃的,甚為詭異。
“夫君。”
她突然開口,輕聲說道:“要不,我們搬去竹園頭村?”
衛青睜開眼,有些失神的望著屋舍的頂棚,道:“陛下將他的宅子賜給我,說是讓這三十裏桃花,都是為你所栽種,咱豈能辜負了皇帝厚恩。”
平陽公主突然生氣了。
她猛的站起身,走到窗前,剛要推開來,卻突然想起衛青不能見風霜雨雪,隻好收手,冷笑一聲,道:“三十裏桃花,真是為我所栽種?”
“這點屁事都拿來騙人。”
“劉彘當年剛剛登基,皇位不穩,還得仰仗大長公主劉嫖,便想辦法娶了她那老婦的女兒陳阿嬌。”
“這三十裏桃花,可是為討好陳阿嬌所栽種。”
“還有這莊院,便是當年劉彘與陳阿嬌偷情會麵之地,想想就惡心!”
“不行,本宮必須離開這座莊院!”
越說越傷心,越想越生氣。
嘭的一聲巨響。
平陽公主一拳便將窗戶砸了個稀巴爛,木屑亂飛,震得整座屋舍都晃動好幾下,簌簌簌的,一片灰塵落下來,登時便眯了夫妻二人的眼。
衛青:“你這是幹什麼?灰塵眯了我的眼。”
平陽公主:“楊川?!”
窗外,一件純黑色大鬥篷下,露出一張俊俏無比的臉龐,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露出半口白森森的牙齒……
可不就是楊川?
“義父,娘,這大好的春光,你們不出來透透氣,躲在屋子裏打打殺殺的,幹嘛呢?”
平陽公主伸手,在自己眼窩裏使勁揉了又揉,定睛看去,臉上露出一抹迷茫,一絲不可思議,帶著一點點震驚和喜悅:“楊川,你還活著?”
楊川點頭,探頭進來,看著一聲不吭坐起身來的衛青,咧嘴笑道:“義父,你沒告訴我娘?”
衛青咳嗽幾聲,淡然道:“她是皇帝的姐姐,大漢長公主,一旦她知曉你沒死的消息,告訴劉徹,豈不糟糕至極?”
平陽公主看一眼楊川,回頭瞪著衛青,勃然大怒:“衛青,你,你不是人!”
“本宮今天跟你拚了!”
她猛的撲了上去,宛如一頭熱情洋溢的母豹子,一爪子便將衛青摁倒在床榻之上。
大白天的,這老兩口臭不要臉啊。
楊川輕笑一聲,轉頭走進桃林,踩著遍地的花瓣,笑罵一句:“都當爺爺奶奶的人了,還這麼不知羞……”
……
入夜時分,華燈初上。
長安城裏,一片肅殺。
連續兩場‘巫蠱之禍’,讓劉徹心灰意冷,幹脆搬離未央宮,帶著五千羽林軍去了上林苑。
偌大的一座長安城,皇帝不在,被巫蠱之禍嚇破了膽的文武百官紛紛閉門不出,皇城與宮城的大門緊閉,太子劉據已經有些時日不曾露麵。
長安城裏實行宵禁,入夜後,除了值守的執金吾、繡衣使者和羽林軍,禁絕一切‘民間活動’。
當然,這隻是針對普通百姓人和普通文武大臣的,對於‘大仲馬’曹襄來說,宵禁不宵禁,區別不大。
反正,他如今沒什麼官職,一個‘大漢平陽侯’的名頭,就能讓他在漢帝國橫著豎著走,就連皇帝劉徹知曉後,也隻是在這廝的屁股蛋子上踢了幾腳,抽過幾頓鞭子後,也就不再過問。
滅了匈奴,掃平西域。
如今的漢帝國,用了短短三五年時間,便向河西走廊、朔方郡、西域遷徙移民四十餘萬戶,等若漢帝國人口總數的十之一二。
屯田估計有二三千萬畝。
鹽鐵國營,酒類專營,屯田戍邊耗費錢糧無算,長安城周邊的十二座倉廩裏,卻堆滿了穀物錢糧,三年顆粒無收,三輔之地的百姓人也能吃喝不愁。
漢帝國啊,就很特娘的牛逼了。
這樣的情況下,曹襄,這位戰功赫赫的‘大漢詩聖’,多娶幾房妾室怎麼了?宵禁時候,多去幾趟怡紅院、鮑兒閣、快活林,又怎麼了?
天地悄如,春宵一刻。
曹襄左摟右抱,吃肉喝酒,兩隻爪子就沒消停過。
大漢列侯的日子,就是這般樸素,寡淡而枯燥。
飲了幾大杯葡萄美酒,曹襄斜眼看去,瞅著繡榻對麵的一名大帥逼,咧嘴笑道:“我說那個誰,我舅舅去上林苑獵熊了,你怎麼沒跟著去?”
霍去病端然而坐,一身鮮明甲胄上,一塵不染。
他十分嫌棄的瞅著曹襄:“你家中妻妾十六位,別院中,買下的花魁歌姬二百六十三名,怎的還要出來鬼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