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略略問了問細節。鬥爭的過程和自己的“無產階級大團結”略有不同,更接近耶鬆船廠的幫會式行動。這也是海外華人們更加習慣的團結方式。
華工們喜氣洋洋,赤著精瘦排骨的上身,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
“恭喜啊,妹妹!”
林玉嬋臉紅。得,全知道了。
她參觀華人商店。精明的資本家為了節省人力,商店設為自助式。華人自由拿取物資,每周派人來補貨結賬即可。欠款從工錢裏扣,不怕華人賴賬。算是個超市的雛形。
在“超市”的一隅,辟出約莫一平米的地方,擺上了“洪順堂”的木牌,周圍香煙繚繞。原先豎在荒野裏的各種神位牌位,終於有了個遮風擋雨的屋簷。
在小神龕的正中,擺著一個從華埠加急定做的、十分正式的烏木靈牌,上麵寥寥幾個字,“江門陳阿福之靈位”,前麵供著一截烏黑枯敗的南瓜柄。
敗血症在此時本就是不治之症。在罷工鬥爭勝利之後,阿福一口氣放下,當晚便撒手而去,成為埋骨大洋彼岸的萬千華人中的普通一員。
至少他還留了名。
所謂修橋鋪路無屍骸。資本家不會給他樹碑,萬千乘坐火車的美國人不會給知曉他的名字。甚至,他帶領工友們奮起抗爭的事跡,慢慢的也會被人遺忘,被更激烈、更成功、更有組織的鬥爭,襯托得黯然失色。
靈牌上另刻小字“四八`九”,是洪門暗語,表示他是美國分會洪順堂首任龍頭老大。蘇敏官挪動牌位,把它放在正中央,點一縷香。
林玉嬋黯然,也給阿福上了炷香。
有人輕輕拉她袖子。“人狠話不多”的小鬼阿羨紅著眼圈,塞給她一卷皺巴巴、髒兮兮的鈔票。
“阿福叔這幾年的積蓄,一共三十六元半。他說全還給你。”
從保釋阿羨開始,到給阿福請醫生、買藥、購買防身獵槍子彈、照相取證、印刷傳單……都是林玉嬋出錢,一共花了九百餘美元。
阿福盡管不願受人恩惠,但事關集體安危,也隻好先受著,一直惦念到臨死。
能還多少還多少,一分錢也沒給自己留。
林玉嬋捏著那錢,心頭堵塞。
其他工友們沒顯得太悲痛。倒在工作崗位上的華人太多了,苦難早就麻木了神經。大夥隻是經過靈牌的時候,拱拱手,叫道“阿福哥走好”。
有人請示蘇敏官:“阿福的後事怎麼辦?”
阿福既死,華工團體群龍無首。盡管這個半路空降的金蘭鶴並沒有截胡阿福的領導權,甚至自覺接受阿福的調度。但當蘇敏官帶著大夥打退了持槍牛仔後,當仁不讓的確認了龍頭地位。
蘇敏官的性格使然,不講究什麼“三辭三讓”,隻知道“我行我上”。
他想了想,說:“葉落歸根是最好的。但越洋輪船不願載華人屍首。我打聽過,華埠若有華人去世,一般隻能葬在附近的黑人耶教墓園裏。但阿福去得急,沒來得及受洗,幾個黑人墓地都不願收。所以……”
幾個華工看向遠處山丘。
有人歎氣:“和別人一樣。停在哪兒,留在哪兒。也隻能這樣了。
林玉嬋覺得那怎麼行。蘇敏官肯定也不會看著他洪順堂的兄弟隨便找個山坡埋了。
“買一塊地。以後專做華人墓園。我出錢。”她突然說,“先別推辭。我拿著鐵路公司幾千塊分紅,這錢燙手,不如花了幹淨。我先出四千美元,捐給美國洪順堂做會費。往後大夥有病有災,都有照應。跟美國老爺鬥爭時,也有底氣。明日我要啟程,不能多耽,這錢先留下。”
知道蘇敏官沒現錢,她主動化身人形提款機,這話說得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