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三年前的小年夜。他孤身一人,一身的傷,濕淋淋地被人按進黃浦江,囚在一艘潮濕發臭的小船裏,白天鎖著腳踝把他當奴隸,偷他的力氣,榨他的精神。
人與人之間,就是這麼□□裸的壓迫和被壓迫。
那時他尋不到逃生的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深夜裏點上一支煙,插在船艙外,在濃黑裹挾的夜裏劈開一點點亮,試圖看清周圍的魑魅魍魎。
直到,碼頭上細碎地傳來小姑娘的脆聲。
“敏官!好久不見!”……
那時她十五歲。裹在厚厚的棉服裏,小得幾乎看不見。不懷好意的惡漢押著她,她不安地拽著自己的褲腿。她的嘴唇被凍得發白,抿起笑容的時候嘴角發顫。
蘇敏官忍不住想,倘若時間回溯,倘若他能提前跟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打聲招呼,他會不會冷靜地告誡她:勝算不大,你別莽撞?
……………………
如今,她長大了,一顆腦袋瓜愈發理智和清醒。一路的披荊斬棘的艱辛,給她身上包裹了厚厚的繭子,讓她學會了遇事三思。
這一次,她理智地警告他,別衝動,別試圖虎口拔牙,把自己和整個組織賠進去。
他同樣理智地勸她莫要莽撞,不要為了爭一口氣,或者為了什麼可笑的名節清白,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她看起來聽進去了。
兩個人都懂得計算風險和收益。
可是,小心著謹慎著,正如在空洞無邊的黑夜裏,誰也不敢邁開步子,也許就永遠走不到一起。
總得有個人,飛蛾撲火、不計後果的拚一下。
蘇敏官的步子越來越快,踏進那深不見底的黒,身後的同伴幾乎追不上。
輪到他去送槍了。
第230章
上海黃浦。一個古色古香的中式小院裏, 小提琴樂聲悠揚,白蘭地香飄滿園,洋紳士洋太太們翩翩起舞。
上海洋炮局總辦、英國人馬清臣端著一杯酒, 不甘心地看著自己的太太接受了一個老年紳士的邀約, 生澀地跳起交誼舞, 而且還跟對方有說有笑的!
見鬼,她哪裏偷學了那麼多規矩禮儀?
好像一隻絢麗的孔雀, 背著他展開翅膀, 飛得越來越高。
在打完那場驚豔全租界的嫁妝官司之後,馬清臣夫婦眼下已經分居, 各過各的, 偶爾聚在一起,履行一下社交義務。
真真正正的“相敬如冰”。隻是表麵上維持一個和諧的家庭氛圍。
馬清臣再也不敢覬覦他太太的財產。可是, 看著那個頎長窈窕的美人身影, 又對她恨不起來。
男人天性, 得不到的反而念念不忘。她越是不把他當回事,他反倒越記掛。
而且馬清臣發現, 比起自己這位高權重的大清朝四品頂戴, 反倒是他那個太太更受外僑社交圈的歡迎。
要是能回到新婚燕爾之時, 那夫唱婦隨的時代多好啊!他是她的領路人, 是把她帶入文明世界的救星,是她的神。
他忍不住天馬行空地想, 這個女人喜歡強者。等他再升兩級官, 從洋炮局總辦的位置上多撈點前,像中國官員一樣雇幾百個仆從, 一呼百應……甚至被派駐回英國,住上真正的洋房莊園……
她會反過來向他道歉的。
忽然, 他眼前一亮。郜德文裙角飄揚,神采煥發,跟他碰了個杯。
馬清臣忍不住湊上前:“親愛的……”
“好消息。”郜德文用簡單的英文,磕磕絆絆地說,“我的投資,年底會盈利至少兩成。剛才經理告訴我。”
馬清臣酸唧唧地笑一笑。盈利又怎麼樣,跟他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