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遵醫囑,歇了兩天,拆開紗布,當場改地換天。
當然視力依然很模糊。林玉嬋又問了醫生,配了老花鏡,一並贈送。
黃老頭雙手顫唞,摸著林玉嬋帶來的、軋好了的花衣樣品,臉上肌肉抽[dòng]。
多少年了,終於重新看到那潔白飽滿的顏色,像一張張熱情的笑臉,把他帶回過去的日子。
“這是上海本地農戶的貨。”他不假思索地分辨,“這是山西的種,鬆江府的種法,他們一直沿襲黃道婆的手藝,其實現在已經過時了……啊,這一顆,印度棉,怎麼混進來的……不過已超過三代,不能要了……這個倒給我錢都不會收,哼……”
林玉嬋激動得搓小手。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奸商退休,腦子沒壞。
“老先生,”她壓著顫唞的聲音,問,“過去上海港出口的原棉花衣,可有通行的行業標準?”
“搞過,”黃老頭像小孩子似的,拄著拐杖四處亂看,酸澀地回憶,“組了個委員會,收一點錢,鑒定樣品。還挺忙的。可惜後來戰亂,大家內訌,花衣公所都被洋炮炸沒了。當年你死我活的那些友商……嘿嘿,也隻剩我一個嘍。可惜我眼睛瞎了,不然現在多半還開著鋪子,天天瞎忙,讓他們在天上看著,氣也氣死,哈哈哈……”
對有些人來說,成功的秘訣就是長壽。熬死別人,自己就是行業第一。
林玉嬋此時也沒別人可問,於是虛心求教:“那您試著按以前的標準,鑒定一下我這些樣品好不好?”
旁邊小黃姑娘欲言又止,忍了半天,怯生生提意見:“我爺爺需要休息……”
黃老頭卻衝她一吼:“待會再休息!我不累!我在給恩人做事!你走開!”
他很久沒看清過世界,走起路來有點找不到平衡,晃晃悠悠坐下來,撫摸著一床棉花樣品,把臉伸進去埋一埋,又抓一把,用手撕開,左右對折,用力扯。
興奮得好像昨天剛剛簽了一百萬的單。
林玉嬋拍拍小姑娘肩膀,讓她稍安勿躁。包裏摸出個新上市的鮮石榴,塞給她吃。
“這些,按我的標準,是一等品。”黃老頭馬上進入工作狀態,仿佛要過去幾年失明的日子一次補足,連語速都快了三分,“這些一甲,這些一乙,這些是次等,這些三等,三甲、三乙……”
“等等,”林玉嬋努力跟上他的思路,“您慢點說,為什麼……顏色這個我知道,白的肯定比黃的好。這一堆雜質少,但是纖維短……所以纖維長度和粗細有什麼標準?啊?憑感覺?”
許久以前的花衣公所,聘請資深專家進行原棉鑒定,竟然都是憑感覺……
這可不行。肯定懟不贏鄭觀應。
而且她心中閃念。這樣純憑主觀的鑒定方法,開始可能還算公平,但是時間久了,難免會滋生腐敗和內幕交易。
也許,花衣公所的沒落,並不完全是由於戰亂。
不過林玉嬋也有所準備。小包翻開,取出卡尺、小天平、筆記本。
她把黃老頭鑒定過的一堆堆棉花分類擺好,開始動手測量。
“……所以纖維長度,如果八成都在一英寸以下,肯定評不上一等……半英寸是末等……纖維強度……這個您是用手扯,不過可以拿秤砣測量……含水量?用手捏?好吧,我回去想想……”
其實中國本土棉花纖維短,不適合機械紡織。在美國內戰以前,世界棉花出口大頭在美國。林玉嬋十分確信,在大洋彼岸,工農業界對於各種原棉,肯定已經有成熟的量化品質標準。
但美棉的標準不適用於土棉。洋人也不會費心給中國土棉設計標準。那些投身洋行的華人專家們,也不會免費給她授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