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自己幸運地遇到了一個特立獨行的貨,誰知他反手告訴她,過去這一年,不過是順著她的怪癖,玩玩而已。
全是她自作多情。
多可笑啊。
凜冽的風吹拂江麵,把她滾燙的臉頰吹冷了些。她抹抹眼角的淚,恍惚看看周圍忙碌的水手工人,調整步伐,打算叫人放踏板。
多大點事,不就是少個朋友嗎。
踏板忽然從對側放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輕快躍上來。金發碧眼下一個大鼻子。
“林小姐!”維克多誇張地朝她伸出雙臂,忽然瞥一眼操舵室,又雷聲大雨點小地收了回來,“呀,你怎麼了?誰惹你了?”
小姑娘眉毛梢都紅了。下唇有齒痕,眼裏剛收了淚,濕漉漉的讓人想吻下去。
維克多一看她臉色,就破譯了個八九不離十,唏噓地說,“我早告訴你過你啦,男人有船就變壞,中國男人不值得。這世上有的是別人對你好,何必圍著枯井轉圈圈。呐,我請你去打台球。”
林玉嬋反倒被逗樂了,眼角紅紅的,跟著彎了一彎。
“你到底什麼事?”
去而複返,肯定不是來跟蘇敏官深情道別的。
維克多訕訕一笑,揚起手,手裏攥著一遝皺巴巴的紙。
“幾樣文件副本,剛才忘記還他。我拿著也沒用。”
林玉嬋側身,讓他過踏板。
維克多憤恨地朝甲板上看一眼,沒動。
“算了。你幫我遞吧。我不想再跟那個怪物打交道。”
林玉嬋心道,我也不想。
但維克多動作比她快,趁她發呆,文件塞她手裏,然後飛快俯身,臉蛋湊近她的臉,輕輕啵了一聲,來了個他夢寐以求的法式貼麵。
“再見!有空來找我!”他自覺給怪物頭上種了點草,心滿意足地一溜煙跑遠,小聲奚落,“真是沒事閑的,買船就買船,非要改名,就叫密西西比號多好,害我多跑好幾趟……以後這事別找我……”
林玉嬋啐一口。還密西西比號,中國人念了還不閃舌頭。
她把那幾張文件展開,卷成筒,踮起腳,就要往操舵室的窗子裏丟。
忽然,眼前閃過幾行字。
蘇敏官的字。填的是艦船改名申請材料,隻是細節上有瑕疵,因此作廢,又交了另一份。
文件是中英雙語。他的英文寫得也是流暢秀麗,見字如麵,字跡裏折射出一個斯文敗類的漂亮皮囊。
尤其是,底下還有“委托人”維克多·列文的粗獷簽名,對比之下,更是繁花和狗尾草的區別。
林玉嬋冷笑凝在嘴角,突然,呼吸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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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舶舊屬:美國旗昌洋行
船舶現屬:上海義興船運
已獲所有權證書及營運牌照,檢驗合格,所有費用繳清,有效期至1863年12月
曾用名:Mississippi
現用名:Luna
………………
林玉嬋慢慢收回手。耳邊仿佛千隻海螺嗚嗚響,把她震得暈眩。
第二張中文版申請書,式樣內容相同。船舶名稱——
這艘廣東號轉世、他機關算盡、百計千謀、扛過洋商的聯合抵製、冒著破產風險、用盡所有人脈、攫取的上海灘第一艘華人蒸汽輪船,他叫她:
嬋娟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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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官已將操舵室整理清爽,隨手打開那藏酒的壁櫥,取出那半瓶威士忌,晃一晃,拿不準還能不能喝。
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