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招我招……這裏有三十多……租界裏、有名有姓的兩三百……上海縣城一百多……鬆江、嘉定……”
忽然撲通一聲,竟是重傷的楚老板爬出碼頭,一頭栽進蘇州河,月光下留下一串水花。
蘇敏官急奔出去,照那水花又補一槍。
偏了。
他若無其事回到倉庫,吹吹槍筒上白煙,吩咐:“死了。接著講。”
林玉嬋躲在木箱子後麵,腸胃絞痛,心髒幾乎跳出喉嚨口,咚咚咚,比方才楚老板對她無禮時還緊張。
火`藥味嗆人,槍聲至少傳出半條蘇州河,蘇敏官一向深謀遠慮,今日她想不到他該如何收場。
不過出乎意料,近在一條街外的巡捕房,一點動靜沒有。
租界裏的巡捕房是為了保護外國僑民而設。華人自相殘殺屬於屁大點事,他們才不管。
反正這些黑幫據點裏也不是第一次死人了。
蘇敏官認真聽取馬仔的供述,油燈隨手掛牆上,一邊低頭檢查槍械。汗水從他淩亂的鬢角滑落到下巴。
組裝得還是急了點。槍管不直,彈道有偏差,而且越打越歪。楚老板他是指著要害射擊的,居然兩槍沒死。
槍把上還有棉絮,還纏著她慌亂扯下來的褲腿裏的絲線。
然而現在來不及重裝。義興船行的兵械都藏在倉庫隔壁的雜物間,裏麵隻有些粗劣的長短大刀、藤牌火銃——就這,也是大清律明令禁止的兵器,也就是在租界沒人查,否則誰持有誰殺頭。
他撿了一把最鋒利的刀,掛在腰間。角落裏還發現一尊肮髒破裂的關帝木像。他拾起來,夾在胳膊底下。
然後收了所有鑰匙,搜出來名冊和賬冊,鎖上兵械庫的門。
七顆子彈立了威,馬仔們不敢怠慢,匍匐著爬近。
“好漢饒命……老兄饒命……我等都不曾冒犯這姑娘,是、是楚老大自己壞規矩……饒命饒命……”
也有人賊溜溜四顧,尋他有沒有同夥。
蘇敏官將那灰敗的關帝像矗在一地血泊中,朗聲開口。
“洪順堂下金蘭鶴,奉總舵主之命,特來清理門戶。楚……”
他扯開名冊,餘光看一眼,“楚南雲違背會規,惡行累累,即刻逐出洪門,連帶心腹五名,就地誅滅。其餘兄弟,雖有罪責,念在所陷不深,若願重新歸順洪門,一概赦免。如願回鄉,任憑離開。義興船行即日起歇業,由兩廣分舵接管整頓。”
馬仔們麵麵相覷。天地會公認的兩任總舵主,第一位鄭成功,第二位陳近南,都已經在天上打了幾百年麻將,管不到俗世的徒子徒孫;各地分舵也早就各自為政,所謂“總舵主之命”,就像洪秀全宣布的“天父聖諭”一樣,隻是個蘿卜章,表明自己師出有名。
但“金蘭鶴”的大名一出,有點年紀的全都如雷貫耳。
“廣東金蘭鶴……說是有一杆開了光的洋槍,槍法神準,百步穿楊……
“那不就是這把?——不會吧,哪變出來的?”
“據說在廣州三元裏,一人射殺了二百洋鬼子……”
“……不是已經被砍頭了麼?怎麼……”
“假的!障眼法!又活了!你們真是消息不靈通……”
蘇敏官任人議論揣測。他手裏的槍已經快散架了,子彈隻剩三顆,更沒有什麼“兩廣分舵”接應。但凡有人垂死一博,他就得去蘇州河跟楚老板一起並肩遨遊。
匍匐的人群中突然竄出一個大漢,辮子盤在頭頂,粗聲叫道:“假的!我見過金蘭鶴!大胡子!絕沒這麼年輕!”
那是楚南雲最心腹的一個打手。他五大三粗,肌肉虯結,一邊喊,將關節活動得哢哢響。一邊抄起桌上大煙筒,哢的一聲,輕鬆折為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