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一怔。赫德的“現代海關”真不是空想,管理理念還挺先進。
海關不是大清領土, 就算慈禧來了也得登記。
她匆匆回頭。齊府家丁也已經追到路口。大概以為她要逃到沙麵租界。
租界和廣州城一橋之隔。家丁也知道,人一進了租界可就不好抓, 因此格外加快腳步,在引起路人圍觀的邊緣試探。
“有。有預約。”林玉嬋斬釘截鐵,“我來應聘通譯。”
門衛互相看一眼,神色困惑。
“一個妹仔,應聘什麼?……”
林玉嬋趁機撩起他倆胳膊,鑽了進去。
這次門衛沒吭聲。
林玉嬋發現,在大清,不管做什麼事,隻要她表現出足夠的自信,人們的第一反應是讓路。
相反,乖巧聽話的時候,最容易被刁難。
海關大樓的走廊寬敞明亮,地麵鋪著反光的大理石磚,黑白交錯,仿佛西洋象棋的棋盤。一排排石柱在棋盤邊緣整齊排列,投下影子,好似騎士和衛兵。
牆上掛著大幅地圖,廣州、香港、上海、廈門、天津、孟買、馬六甲、倫敦、漢堡……
金屬時鍾滴答響,一扇扇沉重的木門或開或合,門口釘著英文名牌,西裝革履的洋人在裏麵談笑風生,拐角處甚至停著幾輛自行車。
林玉嬋忽然有點不敢往前走。腳下的棋盤明亮如鏡,倒映出一個個小小的她,讓她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撕裂感。
這裏儼然一個時空隧道,和外麵的大清相比,好似兩個平行世界。要說這裏是現代中山大學的辦公樓,或者某個老牌外企總部,也毫無破綻。
直到她看到,一個梳著油亮發髻、穿著黑布裙的仆婦跪在地上,正在用濕布擦洗洋人皮靴帶進來的泥腳印。她的膝蓋綁著厚厚的布墊,褲筒外露出一雙尖尖小腳,隻有旁邊自行車腳蹬的一半大。
林玉嬋這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心裏苦笑。
想什麼呢,不可能穿回去了。
她循著名牌一路找,猛地一抬頭,差點跟人撞了個滿懷。
前頭的人還沒說什麼,他身後一個隨從怒喝起來:“哪裏來的小乞丐,從哪個窗戶進來的?快走快走!別在這裏討打!”
林玉嬋抬頭,微微一蹲身:“Mr. Hart.”
赫德手裏握著一疊文件,指縫裏的鋼筆還沒蓋上帽。他的西裝筆挺利落,硬質的皮靴亮閃閃,仿佛棋盤上走來一個王。
自己的地盤裏跑來個陌生小女孩,還一頭衝他撞過來,赫德不自主地向後退兩步,一臉驚詫。
他身後的隨從依舊捧著個頂戴,隨時準備在自己主公被人看低的時候拿出來打臉。
不過這次,赫德一下就認出了她,揚起一隻手,製止了隨從的喧嘩。
“林小姐。”他顯然對她印象不錯,嘴角揚了揚,卻又立刻板起臉,“是德豐行的王經理派你來的?你們商鋪的事本官已聽說了,對齊大人的遭遇本官深表遺憾。不過抱歉,這是你們自作自受。海關新規,跨國務工不是不可以,但要審批報稅,走正規手續……”
的確,在清末那一連串不平等條約的內容裏,的確包括安排“華工出洋”,輸送外國。這些合法勞工雖然也被極盡剝削,最起碼背靠祖國,盡管這個祖國不太靠譜,但畢竟和列強都建立了外交關係,被欺壓太狠的時候,也會發出微弱的聲音抗議一下。
走私勞工就不一樣了。不僅是虐待國民流失人口,而且是惡劣的偷稅漏稅。不僅清廷對此深惡痛絕,英美等列強國家——尤其是國內正爆發廢奴運動的——也拉不下這個臉皮表示讚同,否則得流失不少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