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充足的進食和良好的睡眠,讓她原本消瘦到幾乎貼著骨頭的臉皮逐漸飽滿起來;不用再沒日沒夜地幹活,讓她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到處觀察,找尋自己想要留在畫紙上的事物。那些一向視奴隸識字、讀書和繪畫為異端,四處宣揚奴隸不配學習這些上流社會才能擁有的技藝的四位老爺,現在一個接一個地給她送畫紙和顏料,把石窟深處堆得高高一座山峰。

誰都在誇她,說她這時就能畫得那麼好,未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畫家。

——沒有誰拿她是巨人族叛徒的血脈後裔說事,沒有誰嚷嚷著她作為奴隸,怎麼能這麼不知死活,想要褻瀆上等人才配學習的繪畫技能。

和過去截然不同。

“哥,”

回到石窟,安娜像是終於可以鼓起所有的勇氣,開口道:“我想了想,不管是班克斯老爺還是阿道夫老爺,他們送的房子,我還是覺著咱們該搬進去。”

“你看,咱們是奴隸啊!是天生就不被命運眷顧的奴隸啊!咱們可是連活著都很困難的,難得能有那麼好的條件給咱們,咱們為什麼不緊緊抓著呢?”安娜的聲音忽然放輕,仿佛在嘟囔著不願讓誰知道的秘密:“……雖然實際上咱們並沒有被尼祿老爺看中就是了。”

安娜四下望望,像是在確定真的不會有人偷聽,趕緊湊到威廉耳邊咕噥:“但是你看,這麼長時間過去也不見尼祿老爺來罰咱們,那就說明他是個心胸寬厚的人,肯定不會再為哥把他甩下來那件事找咱們麻煩了。既然這樣,這件事隻有哥跟我知道,隻要我們不說出去,在那些老爺眼裏,咱們就一直是被上頭看中的人,這樣就再也不用辛苦幹活,還怕吃不飽了。”

“我不想再回到過去的生活了,”安娜說。“我想就這樣過下去……”

她抱著畫板,猶如要從奴隸這個慘痛的身份逃離似的,蜷起身體,閉上眼睛,身旁擺著一大碗吃剩的奶油燴蘑菇。

威廉直直地看著她,恍惚間竟然有種這是個陌生人的錯覺。

現在的我們好像不再是奴隸了,他想。如果還是奴隸的話,是不可能擁有這麼柔軟溫暖的金絲絨毯來睡覺,也不會有那麼多的豬肉、蘑菇和奶油來做這種平常根本吃不到的菜,甚至還會有吃剩。

但如果我們真的不再是奴隸了,為什麼我會有種本能的恐懼?

耳邊似乎有求救哭喊的聲音在不斷叫囂,可威廉仔細一聽,卻什麼都沒聽到。

*

再次從夢中醒來,威廉有種分不清自己到底活在哪邊的虛浮感。他想真實的自己,應該是那個帶領著曾為奴隸的夥伴,在瑪利亞的陪伴下殺掉四位老爺,又推翻女神斯塔提婭的統治,最後與瑪利亞普通卻又幸福地過完一生的吧?可為什麼他抱著瑪利亞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卻回到了這裏?

仿佛每一寸神經都在被劇烈地擠壓,每一絲神誌都在被猛烈地抽打,威廉非常恍惚。

不該是這裏,這不是我應該待著的地方,他想。

在這兒的我,就還隻是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奴隸。瑪利亞不在我的身邊,四位老爺都活著,斯塔提婭也還坐在那高高的王座上,看不見身為奴隸的我們因為活不下去而哭泣——

“威廉大哥!威廉大哥!你在嗎?!”洞口乍然響起少女驚慌的叫聲:“拜托你救救特裏吧!拜托你救救他吧——”

威廉回過神來,向出口看去,那裏儼然站著一個和安娜年紀相仿的巨人族少女,總是偷偷把幹枯的棕色長發編成好看複雜的麻花辮,臉上有些細微的雀斑,但日常笑起來卻很可愛。威廉認識她,這是從小就和安娜玩得很好的女孩,同樣是奴隸的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