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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大屯開拓團的難民終於等來了上船的這一天。
楊戩親自指揮荷槍實彈的中國士兵開始檢查日本難民準備帶上船的行李。青山小雪、抱著剛剛出生孩子的良子、重病的鶴田洋一、大召威弘他們擠在難民當中,一個接一個地接受檢查。檢查非常嚴格,一個老人藏起來的手表被發現了,他苦苦地央求道:“這是我戰死的兒子的遺物,你們不能把它拿走,還給我吧!”中國士兵用槍逼著老人,喝斥道:“這是禁止帶走的東西!除非你不想上船!”老人痛哭流涕地被迫交出手表。
沒辦法,日本難民毫無反抗地聽憑中國士兵沒收了手表、戒指和錢包。有人哭泣著懇求留下他們的結婚戒指,但是沒有用,這就是戰爭。
高岩站在隊伍中等待檢查,這時,一個裹著破頭巾的日本老太婆,顫顫巍巍地走到高岩麵前說:“先……先生……行行好……有吃的給我一點兒好嗎?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高岩轉過身,發現這個老太婆竟然是經過喬裝打扮的園田早苗,於是從兜裏掏出一根黃瓜遞給她。
“謝謝!”園田早苗壓低聲音說:“青山重夫已經上了這艘船,我們要找的東西可能藏在小雪的那個磁性圍棋盒裏……咱們一會兒船上見。”說完,她顫顫巍巍地走了。
檢查到大召威弘的時候,一個國民黨上尉從大召威弘的行李包裏翻出矢村英介送給她的那幅《浮世繪》,厲聲說:“這是什麼?”大召威弘解釋說:“這是日本民間版畫《浮世繪》,是一位朋友送給我的。”
“你不能把它帶上船!”國民黨上尉說。
“可……可這是從日本帶來的東西,不是中國的……”
“那也不行,這是規矩,任何文物都不得帶出境!除非你不想回國。”
“什麼事?”楊戩走過來問,然後他順手拿過那幅畫,看了看,然後交給大召威弘,說:“你可以帶走它。”大召威弘一聽,連連致謝。
站在高岩後邊的小雪摸了摸戴在身上的那塊玉佩,知道是保不住了。心想,與其讓這些士兵搜去,還不如送給誰呢。她回過頭來四下裏看看,身著製服、文質彬彬的陳明複引起她的注意。小雪取下身上的玉佩走過去,抓起陳明複的手,把玉佩塞到他的手裏。
陳明複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說:“你為什麼要這樣?想賄賂我嗎?”
小雪天真地笑了,說:“不,我隻是不希望這件玉佩被別人搜去。與其被人搶走,還如把它作為禮物送給自己選中的人。”
“為什麼選中了我?”陳明複像一個大哥哥似的說。
“因為……我在你的眼神裏看到了友善和同情。”小雪甜甜地說。
陳明複又笑了,說:“既然這樣,那我就暫替你保存吧,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把它還給你。”小雪莞爾一笑,離開了他,繼續排隊接受檢查。
“你去哪兒了?”高岩問。
“我把那塊玉佩送給了一個看上去還算友善的中國人。”小雪回答。
高岩沒說什麼,站在隊伍中等待檢查,一個國民黨士兵搜出了小雪的磁性圍棋看了半天,問:“這是什麼?”
“圍棋。”小雪不安地解釋說,她擔心士兵會把父親送給自己的禮物當成違禁品沒收。
“圍棋是什麼東西?”士兵問,其實他不想把圍棋還給小雪。
高岩走過去,指著牆上的告示說:“是玩具……它不屬於禁止攜帶的物品,輪船在海上要走好幾天才能到日本,這孩子帶著它玩的。”
士兵放行了,小雪感激而客氣地說:“謝謝!”
小雪和高岩他們終於通過了檢查站向防疫站方向走去。小雪知道父親一定跟在他們後邊,便不住地回頭張望,終於看見父親正在接受楊戩的盤查,便暗暗為他捏了一把汗。直到看見父親終於通過檢查站,她才放下心來。
“你在看什麼?”高岩奇怪地問。
“這些士兵怎麼跟共產黨領導的部隊一點兒都不一樣啊!”小雪支吾著回答。
走進防疫站,負責衛生檢查的美國士兵背著噴霧器依次向每個難民的頭上大量噴灑強力DDT殺毒劑。良子向高岩問道:“高岩醫生,那是什麼?”高岩說:“殺死人身上的病菌和虱子、跳蚤、臭蟲。”良子不安地說:“這麼劈頭蓋臉地殺……人受得了嗎?”說話間就輪到了他們,DDT迎麵撲來,瞬間,人被白色粉沫籠罩,響起咳嗽聲一片。
開始上船了,東大屯的開拓民們望著碼頭上的一艘萬噸級的能裝4000多人的運輸船“自由女神”號,無論內心痛苦還是歡愉,那張僵硬的臉上都露出難以名狀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又傻又狼狽,看不出任何內涵,隨後他們迫不急待地一個跟著一個踏上顫巍巍的跳板。鶴田洋一患上傳染病走不動,大召威弘和高岩怕他被檢查出來被攆下船,隻好一個人架著他的一條胳膊艱難而行,才勉強上了船,然後大召威弘像藏一件物品一樣把他藏在行李堆裏。
安頓好鶴田洋一後,高岩和大召威弘又返回去幫助小雪、良子還有其他上船困難的難民順利地通過檢查。可就在這時候,意外發生了,高岩聽到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中國人的聲音:“注意檢查那些患有傳染病的日本人,絕不能讓正在患病的人上船!”高岩的心一下子懸起來了,暗暗叫苦:“天哪!是他!他怎麼也在這兒?”
說話的人正是國民黨日僑管理處的副處長陳明複,高岩用眼睛的餘光看見他正朝他這邊走來,緊張得心直跳。在這種關鍵時刻,最怕節外生枝,如果被他認出來,那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你怎麼了?”小雪對臉色蒼白的高岩說。高岩壓低聲音說:“看見那個穿製服的中國人了嗎?”小雪看一眼,然後點頭說:“我就是把玉佩送給了他……他怎麼了?”高岩說:“我聽出了他的聲音,他是國民黨軍統局的特工,我跟他打過交道……他肯定會認出我的。”說完,他急忙把頭深深地低下來。
“你跟他打過交道?”這時臉色蒼白的是小雪了。她聯想起爸爸說的話,高岩光政是間諜。她想高岩如果不是間諜的話,為什麼與國民黨特工打交道,為什麼這樣害怕?想著想著,她鬆開了緊緊抓住高岩的手。
高岩知道小雪可能有些誤會,便說:“小雪,以後我再跟你解釋……問題是,我現在怎麼辦?他會把我當成軍人甚至是間諜攆下船的!”
躲已經來不及了,陳明複就站在前邊,跟船上的一個美國上尉說著什麼。高岩顯得愈發緊張,小雪從來沒見過光政哥哥還有這副神情,她有些可憐他了,便四下裏看了看說:“甲板上擠著數百名日僑,隻要他不過來就不會注意到你。”對於小雪的安慰,高岩由衷地笑了笑,因為此刻他也是這麼想的。於是,便擺出一副與其他日本僑民一樣傻笑的神情,低著頭,徑自走著。然而,他的個子太高,實在太顯眼,陳明複還是注意到了他,他朝這邊走來。
“他過來了。”小雪拉了一把高岩,低聲說。
陳明複慢慢地走過來,在高岩麵前站住,上下打量這個大個子,問道:“你也是僑民?”
高岩點點頭。
沒等陳複明有什麼反應,小雪急忙說:“他是我的哥哥……啞巴,能聽不能說。”
陳明複並沒有在意小雪,盯著高岩,詫異地說:“他是啞巴?能聽不能說?”
高岩又點點頭。
這時,站在碼頭上的高鐵林遠遠地看見陳明複正在向高岩盤問什麼,並從高岩的舉止上意識到他遇到了麻煩,便急中生智地對楊戩說:“楊戩少校,能請陳上校過來一下嗎?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商議,非常重要!”
“好的。”楊戩說完,派出一名士兵去叫陳明複。
船上的陳明複正仔細地對高岩進行盤查,他看著高岩身上的名簽說:“我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呢?”
“不可能,長官……我哥哥是個啞巴,他從不亂跑,始終待在我身邊,您怎麼可能見過他呢!”小雪急中生智地說,並擋在高岩前麵,以引起陳明複的注意。
陳明複認出了小雪:“是你?”小雪強裝笑臉點點頭。“謝謝你送給我玉佩。”小雪嘴唇緊張地發抖,說:“不……不用謝……”
這時,那個國民黨上尉跑過來說:“長官,楊少校和高先生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請你馬上過去一下。”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陳明複說著,打發那個上尉先回去。然後,他又轉身朝高岩神秘地一笑說:“祝你好運。”說完,他快步離開了。可沒走幾步,他又返回來,從兜裏掏出小雪的那塊玉佩,笑笑說:“姑娘,我說過這塊玉佩早晚要還給你的,拿回去吧。”說完,他又瞥一眼高岩,離開了,這回是真的離開了。
“這……這怎麼可能?”高岩抬起頭向陳明複離開的方向望去,心中犯了嘀咕:“一個訓練有素的軍統特工怎麼可能會認不出我呢?這其中有什麼奧妙嗎?”
“嗚——”“自由女神”號起航的長鳴聲打斷了高岩的思緒。所有的人都向甲板上湧去,他們望著海水,望著岸邊等待遣返的同胞,望著即將離開的這塊土地,傻傻的笑容不見了,淚水撲簌簌而下。
“園田姐姐……再見了,我會來看你的……”小雪一動不動凝望港口方向,喃喃自語。
良子不敢正視那些未能上船的日本僑民,心裏直道歉:“對不起,我們先走一步,請原諒。祝你們早日回來……”
碼頭上還滯留著許多人,有抱著骨灰的孩子,有帶著幾個孩子的女人,有失去孩子的老人,有缺胳膊少腿的傷兵。這些暫時未能如願登上“自由女神”號的人以嫉妒的目光注視著船上的僑民,心裏別提有多頹喪了。這樣一路同甘共苦地走過來,更使留下的人不堪心中的淒涼。他們終於伸出手向船上的同胞揮淚告別,望著漸漸離去的輪船,有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站在甲板上的日本僑民終於呼出心底的一口氣,他們可以安心回家了。就在這時候,有幾個日本難民立刻換一副麵孔衝到船舷旁,向站在碼頭上的中國管理人橫眉豎眼、咬牙切齒、揚臂舉拳,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們等著吧,20年後,我們還要回來,還要繼續把你們踩在腳下!等著吧!”
大召威弘看著這幾個原形畢露的家夥,心裏非常難受,暗暗罵道:“這幫狗東西,上船接受檢查的時候還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可現在竟變成這個樣子,一群忘恩負義的小人!”
但無論船上與船下的人什麼表現,都無法改變輪船的前進方向。岸上的人影越來越小了,漸漸消失在視線中。人們的心總算踏實了,陸續回到船艙裏,尋找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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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大屯開拓團的僑民大部分住在船的底艙,天棚很低,沒有窗戶,又悶又熱,幾盞昏暗的燈泡不分晝夜地亮著。盡管如此,人們已經很滿足了。船艙的地上鋪著草墊子,保證每個人都有一個睡覺的地方。高岩、小雪和大召威弘等人找了個靠近椅子的地方安頓下來。鶴田洋一仍躺在行李堆裏,他的嘴唇幹裂,麵色蒼白,一動不動,渾身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吃飯的時間到了,一股濃烈的醬湯味飄滿了整個船艙,這是一種熟悉的味道,朝思暮想的味道,真正日本人的味道。良子接過飯後,蹲在鶴田洋一的身邊說:“鶴田君,吃點兒東西吧,你已經好久沒吃東西了。”鶴田洋一仍那麼躺著,像一個酣睡的人,再也不願醒來。良子望著奄奄一息的丈夫,流著眼淚對高岩說:“高岩醫生,救救他吧……別讓他死在海上,至少應該看一眼日本的土地……”
高岩默默不語,他知道鶴田洋一的大限馬上就到了,死神已經牽住了他的手。看著可憐的良子,他隻是不願把話說出來。
晚上的時候,躺在行李堆裏的鶴田洋一終於挺不住了,他想咳嗽,但被一口痰堵住了嗓子,憋得他臉色發青,渾身劇烈地顫抖。高岩將他扳過來,使勁捶他的後背,那口痰才勉強吐出來,然後高岩又把他放下。又過了一會兒,鶴田洋一突然睜開了眼睛,四處尋找著,最後把目光落在良子的身上,說出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良子……我不能陪你回日本了……對不起……”然後他動了動手,良子明白他的意思,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懷裏的孩子身上。鶴田洋一很滿意地眨一下眼睛,又說:“這個孩子……無論是誰的……都要……把他撫養成人。”說完他永遠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