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格林……是你嗎?”我用電筒照著前方雪地上隆起的一團黑影,輕喊了兩聲。
狼影應聲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積雪,脖子上的鐵鏈嘩啦作響。夜色中,這匹狼被拴在特警部隊靠近路邊的鐵欄杆圍牆外,一雙綠眼睛怯怯地盯著我們的電筒光。他埋頭豎耳,努力收縮瞳孔,想看清楚燈光背後的人。他旁邊相隔四五米的地方還拴著兩隻大藏獒,衝著我們的電筒光狂吠,掙著鐵鏈撲咬。
亦風沉聲道:“格林還在就行,先別驚動部隊裏麵的人,咱們天亮再來。”
我深知夜晚藏獒的厲害,關掉電筒,悄悄離開。
現在是2013年1月25日深夜,還有十四天就過年了。若爾蓋草原下著大雪,街邊行道樹上的雪越積越沉,壓得一些枝條幾乎垂到地麵上。縣城裏很冷清,隻有一家賓館還掛著營業的牌子,我們成了這家賓館僅有的房客。
我捧著一杯熱水坐在窗前,隙開一條窗縫,吹著雪風,盡量讓自己焦慮的情緒冷靜下來,我得想辦法救回格林。
這讓人放心不下的狼兒子,自從2011年2月2日回歸狼群到現在,他離開我們有七百多天了,這七百多個日夜,我沒有一天不想他。
格林小時候的照片、我們在一起的影像、留著牙痕的電視遙控板、踩著小爪印的畫……我珍藏著每一件我所能記住的東西,仿佛隻有這樣才不會被時間帶走。
我們和格林散步的郊外空地上修起了一座座高樓,綠化帶變成了停車場,樓頂天台立滿了廣告牌……我也常常像這樣呆坐在城市的窗邊,用格林的視角看著外麵的變化。回憶慢慢舊了,隻有這城市新得越來越陌生。
我將格林的故事寫成《重返狼群》,讓更多的人記住這隻小狼,讓更多的眼睛關注中國狼的生存。人們最牽掛的就是格林現在怎麼樣了,他還活著嗎?每當人們問起,我的心就緊縮在一起,我很怕,怕突然有一天傳來格林被捕殺的消息,甚至夜裏都會夢見格林饑寒交迫地哀嚎。多少次我想去找他,可是又怕好不容易放歸的小狼有了“親人”的召喚會遭到狼群的排斥。我更怕的是,再也找不到他了……
今天早上我和亦風還在成都。我照常打開電腦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卻突然看到微博中彈出一位讀者的緊急留言:“微漪,我剛從若爾蓋草原旅遊回來,格林已經被抓住了,被人用鐵鏈拴在特警部隊門口賣呢!”
我腦袋裏一陣轟鳴,有那麼一瞬間根本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格林從小被人撫養長大,他對人沒什麼戒心,自從我們將他放歸草原以後,我日夜懸心他會被人抓住,沒想到長久以來的噩夢終究成真了。我心急火燎地叫上亦風,立刻開車趕回若爾蓋!
趕到若爾蓋草原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我們摸黑找到了讀者所說的特警部隊,下車繞著部隊鐵欄杆圍牆搜尋,在離部隊大門不遠處的牆根兒下,果然發現了被拴的狼。
雖然當時黑燈瞎火的看不清,但是我喊“格林”的時候,那狼確實站了起來,似乎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可能認出我們了吧。我越想越心寒—格林怎麼又落單了?難道他熬不過這個冬天,到人類的地盤來找食被抓住了?又或許,那些人看見格林不怕人就把他給誘捕了?
“糟!”我心一緊,“特警部隊是執法部門,難道格林闖禍了?他傷人了嗎?”
“不會。這又不是人犯了法蹲大獄,況且格林的性格我們太了解了,他不可能傷人。狼如果真傷了人,肯定早就被打死了,怎麼可能還拿來賣呢?”亦風說。
我逐字咀嚼網友的留言,不對味兒:“執法部門肯定不會賣野生動物……網友是不是說錯了?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甭管什麼情況,咱們最擔心的是格林死了。現在他雖然被抓住,但總算還活著,隻要活著就總有辦法救他出來。有這麼一次被抓的經曆,下次他會學聰明點兒。”
天剛亮,我們就把車開到離特警部隊圍牆最近的路邊,兩隻藏獒還在,格林卻不見了,隻有一截鐵鏈拖在牆根前的雪地上。我們的心涼了半截,難道昨夜驚動了裏麵的人,這麼快就把格林弄走了?
“格林!格林!”我們搖下車窗喊了幾聲,沒動靜。
我不死心,下車走近一點,雙手攏著嘴:“嗷——”
牆根前的雪堆拱動了兩下,格林披著一身的積雪站了起來,盯著我看。他在!躲在雪窩子裏了!我的心快蹦出胸腔了:“格林,別怕,媽媽來了。”我邊說邊死盯著狂吠的藏獒,小心翼翼地繞過去,餘光瞄見格林緊張地踮了踮爪子,尾巴夾在肚子下麵。
快要靠近了,我喉嚨裏嗚嗚呼喚著。這聲音狼兒再熟悉不過了。格林繃直了鐵鏈,使勁探過頭來嗅聞。我急忙伸手過去,一把抱住雪娃娃般的格林,撥開他頭頂的積雪……咦,額頭上沒有疤痕!再捧起狼臉一看,生疏的目光!他不是格林!我“哎呀”一聲撒手後退,“心跳”霎時轉為“心驚肉跳”!格林被捕的消息先入為主,我靠近這狼時光顧著提防藏獒,也沒細看,竟然冒冒失失地抱住了一匹陌生狼!
再看那匹狼,他比我還緊張,抖抖身上的雪,夾緊尾巴,耳朵直貼到了腦袋後麵。他脖子上勒著一個係著死扣的皮項圈,緊得幾乎嵌進肉裏,頸間一圈皮毛早已被磨得光禿禿的,喉部的毛團裹著暗紅的瘀血粘結在項圈上,他顯然被人拴了很久了。他試探著嗅我的味道,伸出舌頭使勁舔我的手背,絲絲啞聲伴隨著鐵鏈勒喉的咳喘。雖然是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狼,但那親近人的表情,還有祈求撫觸的嗚嗚聲和格林小時候太像了。他怎麼會被拴在這裏?我揪著心本能地伸過手去,任他把手指叼含在嘴裏輕輕咬著,隻盼他別再掙紮,別再讓那項圈更深地勒進喉頭……
暖暖的狼吻是多麼久違的感覺啊。我仔細看這匹狼:他牙口很輕,不到兩歲,可能因為他長期被拴養營養不良,瘦得像一道閃電;雖然早已成年了,可是他的身形卻隻有格林八個月時的大小。撫摸狼背,長長的狼鬃掩蓋之下,他的脊梁像斧片一樣刺手。他那麼幹瘦,我甚至可以隔著皮毛把拳頭伸進他的兩片肩胛骨之間。我記起包裏有讀者送給格林的奶糖,摸出一把剝給他。
“女娃兒膽子夠大嘛,他居然不咬你。”部隊大院裏,四五個穿特警製服的人被藏獒的吠叫引了出來,“這狼你要不要?賣給你。”
真的要賣啊?我驚詫地看了看那幾個人,又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特警部隊的門頭。
“這狼哪兒來的,怎麼會拿出來賣?你……是警……?!”我死盯著賣狼人胸前的警號。
有個人聽出我語氣不對,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亦風連忙接話:“我們是來旅遊的,聽說這裏有狼要賣,過來問問。”
感覺是買主,對方一樂,大大方方地說:“就是這隻狼,你們給多少錢?”
亦風反問道:“你要多少錢?”
特警笑了。“前幾天有人出價一萬五,我還在考慮。你瞧這狼皮,少說也值七八千,齊脖子這點兒壞皮不要了就是。”他用手掌在狼脖根處做了個切割動作,又伸手捏起狼下巴,像展示牲畜一樣掰開牙口,“你看這狼牙多完整,我們喂的全是剩飯剩水,沒嚼過骨頭,一點磨損都沒有,四顆獠牙也得值兩三千。這個狼舌頭,沒死以前把它挖出來,是最好的哮喘藥。狼肉補氣壯膽,狼骨狼髀是辟邪的……誠心價,兩萬!你拿走。”
狼掙脫嘴巴往我腿邊躲,抖得狼鬃都豎了起來,他或許聽不懂這些人說的話,但肯定明白他會發生什麼事。
我忍不住說:“狼是保護動物,販賣野生動物違法你知道嗎?”
“你跟我們講法?”特警笑了,“少扯這些閑話,要買就買,不買走人。”
一句話就把我嗆了回去。亦風把我拉到身後,跟那幾個特警遞煙打著圓場,探聽狼的來曆。特警隻說這狼是從小拴養大的,其餘的便不再多說。亦風隻得作罷:“這樣吧,狼先別賣,我們商量商量明天再來。這個項圈能不能放鬆一點?”
“不能鬆!開玩笑,這是狼!他隻要抓住一丁點機會都會掙脫逃跑!”
雖然這隻狼不是格林,但是愛狼敬狼的人哪能看著狼任人宰割。當初我們送一隻小狼回歸狼群何其艱難,甚至連命都舍得豁出去,因為我們知道如今草原上的狼死一隻就少一隻。這隻狼必須救!
我和亦風商量再三,我們不能買狼,一旦買了,賣狼有利可圖的消息傳開,就會有更多人去抓狼掏狼崽,更助長了盜獵販賣之風。這事兒得找部隊領導,畢竟這是特警在政府部門門口賣狼,知法犯法的事當領導的不可能不管。
第二天上午,我們又來到特警部隊圍牆外,確認藏獒已拴好,才小心地靠近狼。狼衝我們友好地搖著尾巴,鼻頭微微聳動。我摸摸他的頭,剛把奶糖和肉塊掏出來,原本溫馴的狼突然人立起來,獠牙畢露,一雙前爪劈頭蓋臉朝我抓來!亦風“哎呀”驚叫一聲,迅速把我拉開。“呼”的風聲過去,狼爪從我臉前揮下,一爪子就把我手裏的肉打落。狼猛撲上來搶肉,“嘩啦”一聲,鐵鏈繃緊,狼眼看著肉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