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1 / 3)

黛玉終究是要被辜負的

1

林黛玉坐在咖啡廳裏,焦灼地等待著薛寶釵。自從收到薛寶釵的短信,她就一直處於一種腦子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狀態,到現在已經一天半了,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好,心心念念盤算著薛寶釵那條並不長的短信。

“後天下午兩點,南國假日,我們談談。”

林黛玉把這條短信翻來覆去地念,翻來覆去地想,但是薛寶釵這條短信透露的信息太少了,她完全猜不出薛寶釵給她發這條短信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心情。

這讓她覺得心慌。

離兩點鍾還有十五分鍾,林黛玉掏出小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粉底均勻,兩條眼線也畫得精確,眉毛是特地去修過的,整齊到甚至不需要再用眉粉,但是謹慎起見,她還是淡淡地掃了兩筆,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口紅的顏色是專門跟衣服搭配的。在林黛玉的世界觀裏,輸什麼不能輸氣勢。從小到大,她都活得眾星捧月,長得好看,學習成績也不錯,工作之後更是順風順水,一輩子沒有受過什麼挫折。

“這麼多年來我得到過多少榮譽啊,有多少人羨慕我啊,”林黛玉這樣想著,“憑你薛寶釵是誰,最多跟我打個平手,休想贏得了我。”

她把在心裏打好的腹稿又溫習了一遍,等會兒見到薛寶釵的時候好從容應對。她模擬了無數遍,薛寶釵可能說什麼,她應該怎麼回答。盡管隻有一天半的時間,盡管她跟薛寶釵從未見過麵,但是她們兩個人已經在她腦海裏交鋒了無數次。

2

薛寶釵在林黛玉對麵坐下來,一邊微笑一邊說:“不好意思,路上堵車,讓你久等了。”她輕輕地把車鑰匙放在麵前的桌子上。

她看到林黛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單,薛寶釵接過菜單,隨手翻了兩頁,又把菜單遞給林黛玉,說:“你隨便點。”又轉過頭溫和地對服務員說:“你給我們推薦一些特色吧。”

服務員妹子果然指著菜單開始給林黛玉講解起來,林黛玉不得不勉強敷衍服務員,目光在菜單上遊移著。

薛寶釵就在這個時間段裏,默默地把林黛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齊劉海梨花頭,戴了美瞳,化了妝,但是擋不住黑眼圈,粉餅的顆粒不夠細致,以至於有一些浮在臉上,仔細看的話會發現眼皮有點兒腫,應該是哭過。口紅、衣服、鞋子的顏色都很搭,但是上衣和裙子的材質不一樣,從魚嘴鞋前麵露出來的腳指甲沒有塗指甲油,有點兒發黃。

薛寶釵緊繃著的後背有了一點兒放鬆,眼前這個林黛玉跟自己想象的差不多,追求外在的完美,有姿色,但是不夠大氣。畢竟,哪個大氣的姑娘會回頭拚命當前男友的小三兒呢?不過,男人大概都會喜歡這樣的姑娘,看著舒服,而且也好哄。

如果不是林黛玉主動找她,薛寶釵是不會知道這個人的存在的,賈寶玉從來沒有對她提起過林黛玉,就像從不認識這個人一樣,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郵件。

前天那封郵件隻有寥寥數語,言簡意賅卻石破天驚:“寶玉愛的是我,他對你沒有愛情,你還是退出吧。”

薛寶釵愣了一下,關閉了頁麵。她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了一下跟賈寶玉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一直覺得哪裏不對勁兒,現在忽然想明白了,賈寶玉從來不提過往情史。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賈寶玉推門進來,問:“寶釵,想什麼呢?”

“欸?沒什麼。”薛寶釵對賈寶玉露出一個微笑,“我試試剛才在網上看到的冥想教程,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神遊。”

“你真是越來越高端了。”賈寶玉走過來,俯身從椅子背後環抱住她的脖子,“都開始冥想了,別哪天成仙了。”

“我去當什麼仙?”薛寶釵笑著說,“慢半拍之仙,掌管天下所有慢半拍的少年嗎?”

“你哪裏慢半拍了?”賈寶玉問,“明明這麼聰明。”

“我一點兒都不聰明啊。”薛寶釵一邊摩挲賈寶玉的手,一邊說,“有好多事情啊,別人不提醒我,我就不知道。”

3

林黛玉根本沒聽進去服務員說什麼,相反,她有些討厭這個姑娘的喋喋不休讓她無暇他顧。等服務員終於介紹完了,她匆匆指著菜單上的某個名字,說:“就這個吧。”

服務員低頭記下,又轉向薛寶釵:“請問您要點什麼?”

“給我一杯冰拿鐵。”薛寶釵微笑著對服務員說,“謝謝你。”

林黛玉這才有空打量薛寶釵,眼睛大大的,素顏,穿著也並不是很精心。切,她在心裏冷冷地笑了一聲,還以為賈寶玉找到了多麼天仙的一個寶貝,原來也不過如此。這樣一來,她焦灼的情緒終於有了一絲放鬆。薛寶釵看著她的眼睛。林黛玉率先開了口:“你想找我談什麼?”

如果薛寶釵回答談談賈寶玉,她就可以自豪地告訴她:“談也沒有用,我跟他在一起五年的時間是你們這五個月所完全不能比的。”或者薛寶釵問她究竟是誰,為什麼發那封郵件,她同樣也可以自豪地告訴薛寶釵:“我就是賈寶玉最愛的那個女人,我想讓你知道你完全不能跟我對抗。”等等等等。

她之所以先發製人,問薛寶釵要聊什麼,為的就是讓自己所擬的與薛寶釵的對話按照自己的設定進行下去。但是薛寶釵隻是端坐著,不動聲色地對她說:“談什麼都可以,你隨意。”

這樣一來,林黛玉反而傻了眼,她愣了一下,說:“我就是林黛玉,你應該聽賈寶玉說過吧?”

“沒有。”薛寶釵說,“賈寶玉從來沒提起過你,還是他一個哥們兒告訴我的。”

盡管這個開頭跟林黛玉設想的並不一樣,但是好歹她也可以接下去了:“哦,是×××嗎?我們關係很好的,那你知不知道,我跟賈寶玉在一起五年了。他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就跟他在一起,是我陪著他奮鬥和打拚的,他一直特別愛我,除了我,他不可能愛上別人。他對你根本不是愛情,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薛寶釵很淡定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並且反問了林黛玉一句:“他跟你已經分手了,你知道嗎?”

4

薛寶釵跟賈寶玉是家裏介紹認識的。母親提到賈寶玉的時候,說的都是外化的條件,比自己小一歲,某公司的小頭目,家庭殷實,有車有房,是不錯的人選。

薛寶釵自己也算是名校畢業,有車有房,雖然沒有進本專業的龍頭行業,但是在二級公司做得也很好。事業發展得差不多了,難免談婚論嫁,母親從小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自己已經這個歲數,實在不應該再讓她操心了。

薛寶釵跟賈寶玉的相親地點就是南國假日,賈寶玉的確像母親描述的那樣一表人才,但是一點兒都不氣宇軒昂。

“是個很聰明的人呢。”薛寶釵心裏想著,“這個男人對現實有著很清醒的認識,工作規劃也很明確。而且看得出來,他對文學和藝術也有一些涉獵。”

當賈寶玉詢問薛寶釵“薛小姐我可以抽煙嗎”的時候,薛寶釵笑著點了點頭,但是心裏忽然想問:“這是誰教你的?”

薛寶釵已經二十七歲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之後工作的這五年裏,賈寶玉就是跟眼前這樣一個姑娘在一起。就是這個姑娘教會了賈寶玉作為一個男朋友所應該具備的一切。

但是如今賈寶玉跟她分手了,不僅分手了,還迅速地跟相親認識的自己在一起了,難怪這個姑娘這麼執著。這麼多年的付出與陪伴,搭上的是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結果卻變成一場無疾而終。

“如果換成我,會不會也像這個姑娘一樣?”薛寶釵問自己。

5

林黛玉被薛寶釵一句話噎住了,她有那麼多的故事可以講,他們在一起整整五年,但是薛寶釵隻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他跟你已經分手了,你知道嗎?”她就愣住了。

說實話,她跟賈寶玉也不是第一次分手,過去這五年,他們兩個人分手的次數太多了,每一次都是賈寶玉低聲下氣地哄她開心,給她買花買好吃的買小禮物,給她鋪好台階等她高抬貴腿。她原本以為這一次也是一樣的,像賈寶玉那樣的人,怎麼可能離開她呢?更不要說剛跟她分手就找到了新的女朋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啊。

“就算我們分手了,他也不會愛你的。”林黛玉說。

“你又不是賈寶玉,你怎麼知道他怎麼想?”薛寶釵繼續反問。

“他對我說過的,一輩子隻愛我一個人!”林黛玉有點兒著急,音量也提高了一些,服務員把她們各自的飲料端過來,放在桌上,顯然也聽到了她的這句話,忍不住好奇地看了林黛玉一眼,林黛玉有點兒臉紅,但她還是恨恨地看著服務員。

薛寶釵不說話,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林黛玉,等服務員妹子走了,才悠悠地說:“你都二十五歲了還相信男人說的情話呢?”

“難道他是騙我的嗎?”林黛玉感覺到自己輸了頭陣,抿了一口飲料,問薛寶釵,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點兒愚蠢,這明明是自己的情敵,為什麼要問她這種問題?

“愛不愛這種事情對於我來說不重要啊。”薛寶釵淡定地說,“成年人之間的關係哪有那麼多愛來愛去、海誓山盟的,那些都是小朋友過家家玩的東西。我要的隻是陪伴。”

林黛玉睜大了眼睛。顯然薛寶釵的話讓她覺得不能接受,今天這一次碰麵超出了她的大腦思考能力之外。她過去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必須要有很深的愛情,就像她跟賈寶玉那樣,她也並不覺得她跟賈寶玉相處的模式有什麼問題。停了一會兒,她對著薛寶釵露出一個不屑一顧的表情,說:“你這麼現實,根本不配談愛情。明明不愛還要在一起,你真是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6

薛寶釵一直冷靜地看著林黛玉,她覺得自己就像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妹妹,不願意對她怎麼樣。因為她覺得林黛玉就像過去的自己,直到林黛玉死不悔改地說出那句“你真是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就連林黛玉這樣一個沉溺於愛情的高齡少女都一眼看出來了,她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但是尊嚴來自哪裏呢?這些年來,自己挑挑揀揀,想要找一個能夠與自己分享人生的伴侶,最後把自己剩下,讓母親麵對鄰裏們“你女兒什麼時候結婚”的尷尬問題,讓自己麵對每一個情人節普天歡慶的時候獨自宅在家中看電視劇,每一次看到別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時候都難免暗自神傷,這樣的生活,就真的有尊嚴嗎?

在跟賈寶玉相親的時候,薛寶釵不是沒有猶豫過,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並沒有能夠讓她甘心臣服的能力,但是如果要共度餘生,起碼也能夠讓她毫無怨言。好像過了二十五歲之後的這兩年,自己真的在不由自主地妥協了。當她妥協到某一個點的時候,賈寶玉又剛好抵達了這個點。

那就這樣吧。

“你看上賈寶玉,不過是因為他現在有房有車,而且工作也有上升空間。”林黛玉說,“但是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是我陪著他的。我們兩個人省錢交房租的日子,還有兩個人吃一份盒飯的日子,你都沒有經曆過。你是不可能進入賈寶玉的內心的。我舍不得賈寶玉,是因為舍不得我跟他之間的感情,你舍不得賈寶玉,隻不過是舍不得他的錢和地位。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樣的女人。”

薛寶釵瞄了一眼咖啡,冰塊還剩一半。她剛剛之所以點冰咖啡,就是因為萬一需要潑人的話,不必擔心燙傷給自己帶來治安或者刑事麻煩。薛寶釵把原本交叉疊放的腿放下來,把身子從沙發裏往前挪了挪,湊近林黛玉,一字一頓地說:“你一個過了期的前女友跑回來當小三兒,你跟我說看不起我?”

薛寶釵看著對麵姑娘的臉色灰暗下去,她又回到之前那個舒服的姿勢:“你自我感覺也未免太好了吧?”

林黛玉沒有說話,又喝了一口麵前的果汁。

“過去五年,你除了跟賈寶玉談戀愛之外一事無成,到現在都還隻是個普通的小職員,交完房租之後剩下的錢,隻能勉強維持生活,朋友同事結個婚什麼的你都要為份子錢懊惱半天。你這樣的人,有什麼底氣和資格追求真愛?”

林黛玉沒有說話,繼續喝果汁。

薛寶釵並不管林黛玉答不答話,她抬頭看著林黛玉:“你對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哪裏來的底氣?你自信心這麼膨脹,不怕出事嗎?”

林黛玉似乎也被激怒了,她放下手中的飲料,恨恨地看著薛寶釵:“你能有多厲害,就你這副長相,誰看得上你啊?”

薛寶釵當然生氣了,人的怒點很奇怪,最原始和最單純的攻擊方式,往往最能夠傷人。林黛玉一直像個小孩子一樣,拚命地攻擊薛寶釵,薛寶釵則對一切了如指掌似的端凝如水。但是人性的複雜之處就在於,明明知道對方使用的是最低級最無腦的攻擊方式,還是會像炮仗一樣一點即燃。

薛寶釵沒有回答林黛玉,隻是順手端起麵前的冰拿鐵照著林黛玉的衣服潑了過去。林黛玉愣了一秒,等她反應過來準備還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點的是像肯德基的可樂那種帶蓋子插吸管的果汁,而且已經在剛剛的唇槍舌劍中被自己喝得隻剩下冰塊。

薛寶釵看著林黛玉的表情從驚訝到懊惱,愉快地笑了。

“希望你自重。”薛寶釵扔下這句話和大腦短路的林黛玉,拿起鑰匙拎著包,大步流星地走了。

7

林黛玉想抓住薛寶釵,但是她穿了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對方卻穿著平底鞋健步如飛,連賬都沒有結就走了。

吧台那邊的服務員雖然低著頭在忙,但是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往這邊瞥,林黛玉知道服務員一定在心裏給自己和薛寶釵做了各種各樣的設定,說不定已經腦補完成了一部家庭狗血倫理劇。

林黛玉沒有辦法,低頭從包裏翻出一包紙巾去擦胸前的咖啡。薛寶釵真是聰明,不潑臉,隻潑衣服,自己挑了所有衣服裏麵最貴的這一件,沾上這麼大的一塊咖啡漬,恐怕再也不能穿了。

林黛玉又等了一會兒,衣服上的咖啡漬風幹了五成,她終於鼓起勇氣叫來服務員埋單。服務員妹子看著林黛玉衣服上的咖啡漬,全程似乎都在盡全力忍住不要看她。最後終於忍不住問:“小姐,我這裏有一件衣服,要不然先借給你換一下?”

“不用!”林黛玉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她抓起包,匆匆地走出咖啡店,攔下一輛出租車,落荒而逃。坐在汽車的後座上,林黛玉揉了揉太陽穴,開始給賈寶玉打電話。電話響了三聲,對方接了起來:“喂?”

“是我。”林黛玉才說了兩個字,就忍不住哭起來。

對麵愣了一下,然後問:“怎麼了?”

“你到底愛不愛我?”林黛玉問。

“愛啊。”賈寶玉回答,“你怎麼了?”

“那你為什麼要跟薛寶釵在一起?”林黛玉追問。

“我跟你說過的啊,”賈寶玉說,“我們兩個人真的不合適,薛寶釵更適合我。”

“可是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的話,根本就沒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林黛玉說,“也根本沒有什麼被現實打敗這樣的話,我跟你在一起五年了你才對我說不合適,這五年裏也不是沒有別人追過我,我都一直跟著你,你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是我陪著你的,我嫌棄過你什麼?現在你有錢了發達了,嫌我跟你不合適了?”

“我沒有嫌你,”賈寶玉說,“但是我覺得我們兩個人真的不合適,我跟薛寶釵在一起比較輕鬆和開心一些。”

“那你為什麼說愛我?”林黛玉問,“你說愛我,卻不跟我在一起?”賈寶玉沒有說話。

“好吧。”林黛玉說,“我知道了。”她停了一下,然後說:“我剛才跟薛寶釵見麵了。”然後把電話掛了。

8

薛寶釵大步流星地從咖啡店走出來,一氣嗬成地開車門,踩離合,掛擋,鬆手刹,踩油門。一直到開過兩個紅綠燈,後視鏡裏再也看不到南國假日,薛寶釵才把車靠邊停下,趴在方向盤上痛哭起來。

這個時候賈寶玉的電話打過來,薛寶釵接起來。

“你在哪裏?”賈寶玉問。

“林黛玉給你打電話了?”薛寶釵問。

“她那人脾氣不好。”賈寶玉說,“她跟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薛寶釵說。然後兩個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你別這樣啊。”賈寶玉說,“你跟我說說話,你說句話吧,你別這樣,我跟她真的不可能了,你不要相信她說的話啊。”

“我沒事。”薛寶釵說,“真的沒事,你別上班的時候給我打電話,你先回去忙吧,等下班再說。”掛掉電話,薛寶釵用手抹了抹臉,笑了笑。這場兩個人的戰役,贏的人終究是她。盡管實際上,她們兩敗俱傷。

薛寶釵從南國假日出來的時候還是下午,她開著車在城市裏兜了一圈又一圈,從夕陽西下兜到暮色四合。等她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整個黑了下來。薛寶釵摸黑打開家門,開燈,換上拖鞋,係好圍裙,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開始淘米、煮飯、炒菜。

三十分鍾之後,她聽到房門響了一聲,是賈寶玉回來了。他像平常一樣走到廚房裏來,但是今天不同的是,他從後麵抱住了薛寶釵。薛寶釵把他的手拿開,說:“別鬧,做飯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賈寶玉說。

“我知道。”薛寶釵說。

9

林黛玉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家人介紹,相親認識。林黛玉把相親地點選在南國假日,恰好就是之前她跟薛寶釵坐過的那一桌。

對方比她大五歲,也算是事業小有成就,林黛玉端坐在咖啡桌的對麵,禮貌而又直接地跟對方討價還價:房子多大,車子怎麼樣,每個月工資多少,對未來的生活有什麼規劃和期待。

來相親的男人彬彬有禮地回答著林黛玉的一係列問題,卻沒有逼問她什麼。還不錯啊,林黛玉想,條件也不比賈寶玉差,除了沒有自己付出過的那麼多年感情,跟賈寶玉不相上下。自己為什麼這麼愚蠢,明明輕易地就能夠找到一個跟現在的賈寶玉一樣的人,卻浪費了五年青春,把五年的時光耗費在吵架、和好、忍受貧窮這種事情上。

最後不僅一無所有,還被薛寶釵潑了一杯咖啡。

那一杯咖啡的恥辱永遠記在她心上,並且決意要找個機會討還回來。林黛玉準備跟現在的男朋友結婚的時候,特地給賈寶玉和薛寶釵發了請帖。

林黛玉的幾個閨密聽說薛寶釵約她出去又潑她咖啡的事情之後,紛紛表示:“薛寶釵這個腹黑的小賤人,如果她膽敢跟賈寶玉一起來參加你的婚禮,姐妹們一定要她好看,給你報仇!”

所有的人都對這場婚禮充滿了期待,更準確地說,是對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交鋒充滿了期待。林黛玉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賈寶玉和薛寶釵得知她嫁了一個更好的男人之後的表情,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婚禮上給薛寶釵難堪,讓她明白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但是林黛玉和閨密們從婚禮開始,一直摩拳擦掌地等到婚禮結束,賈寶玉和薛寶釵始終沒有露麵。

2010年冬天,我第一次領教上海的冷。

和許多北方人常常掛在嘴邊並引以為豪的那種徹骨的嚴寒不同,上海的冬季是躲不開的,一絲一絲不急不緩地將人與環境凍在一起,濕漉漉的,無處可逃,無論室內室外,都是一樣令人絕望的冷。

記不清究竟是十一月的哪一天,我照舊從辦公樓走出來,彙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麵無表情地踏上地鐵,在蒼白的燈光下和滿車廂同樣一臉漠然的乘客一同被這個城市錯綜複雜的地下血管輸送到各個角落,爬上來,沒入夜色,餓著肚子打開房門——

玄關的射燈灑下橙色的暖光,然而眼前寬廣空蕩的客廳裏彌漫著和室外一樣清冷的氣息,甚至因為空關幽閉了一整天,顯得有些怨氣。

我不知道在別人的概念中,“家”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但對我來說,這無關房子的歸屬權,屋子的大小,異鄉還是故鄉——至少,在你疲憊不堪地穿越冷冰冰的城市跋涉歸來,打開房門的一刹那,應該有溫暖的氣息撲麵而來,應該有人問候你說,回來了?餓不餓?想不想家?

也許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房子裏麵,應該有一條狗。

一條可以依偎取暖,並且在聽到我開門的聲音的時候,甚至在聽到電梯爬行的聲音的時候就早早守候在門口,搖著尾巴歡天喜地地用眼神表示熱烈歡迎的狗。

“你回來了?”——倒也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才算數。

蘿卜是2011年春天才來到我身邊的,我已經度過了一個完完整整的冬天。

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從重慶跋涉千裏來到上海,一路上的顛簸讓這個大塊頭吃盡了苦頭。當她的籠子從車上被抬下來,結結實實落在我樓下的草坪上時,我幾乎不敢親自去把籠門打開。

她是德國牧羊犬,也就是電視上常常出現的、陪伴在警察叔叔身邊協助緝毒、追蹤、安保工作的“黑背”。雖然尚未成年,可是體形已經過於龐大,當她咧開嘴巴伸出舌頭“呼哧呼哧”散熱的時候,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齒獠牙。

司機早就絕塵而去,上午十點鍾暖暖的陽光下,我獨自一人傻站在籠子邊,遲遲不敢伸出手去解開籠子門簡單的一道鎖。

在這之前,我已經看過她拍攝的訓練視頻,乖巧敏捷,帥氣卻又流露著憨勁,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雙其他德牧臉上很少見到的美麗眼睛——對,蘿卜是個大眼妹。德國牧羊犬的特征中有一點就是冷淡,對陌生人,對其他的狗,都淡定而冷漠,從他們的眼神中可見一斑。然而視頻中蘿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科目訓練中做錯了動作的時候,會怯怯地抬眼去偷瞄訓練員的表情,看到對方佯裝發怒的樣子,就討好地搖尾巴耍無賴,眨著眼睛求饒——滿操場英姿勃發的警犬裏,她像個誤入其中的鄰家小姑娘。

然而麵對麵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個小姑娘生在巨人國,即使耍無賴、賣萌,也是XL號的萌,我沒想過自己受不受得起。何況,她的嘴巴和牙齒也是XL號的。

我的手指搭在籠子邊,第一次覺得這雙因為從小練琴而比其他女孩子大出好幾圈的手,在她的大黑臉襯托之下,竟然如此白皙小巧。

那種感覺很奇異,好像就因為這個不相幹的念頭,我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

我的世界會因為她而變得不一樣。

就在這時候,她結束了在籠中的困獸之鬥,抬起眼睛看我。

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小警花重新出現在我的麵前,她眼中略帶戒備的哀求就像溫水,忽然就衝散了我心裏鬱積一整個冬天的陰冷。

我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打開了籠子門,眼疾手快拉住牽引繩,將她帶了出來。

正在暗自慶幸一切順利的時候,她忽然發足狂奔,我毫無準備,被直接拽了個狗啃屎,摔倒在草坪上。她拖了我兩步之後才發覺,轉回頭,用軟塌塌的舌頭熱情地舔我的臉。

像一匹馬。

相處之初,還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發生的。

第一次帶她出門遛彎,我們繞開樓梯口,直奔電梯。第二次再出門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乖乖地直奔電梯間而去了。我曾經興奮地講給朋友聽,以證實我養了一條多麼聰明伶俐的狗,朋友涼涼的一句話就澆滅了我所有的熱情:“你還是帶著她走走樓梯吧,上海去年剛有過一場大火,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家忠心護主的蘿卜好不容易把你拖出房門,然後兩人一塊兒傻乎乎地等電梯……”

於是後來我們兩個懶鬼還是乖乖地走樓梯了。

蘿卜很喜歡水,帶她去寵物店洗澡的時候她總是很乖,店員一開始都有些畏懼她彪悍的品種和相貌,幾分鍾之後就發現這是一隻可以隨意蹂躪的狗,洗澡、吹風、修理指甲,她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台子上享受,歪著頭,善良的眼睛一直望著玻璃門外的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去參加中學生樂團的訓練,我爸也是這樣,背著手站在訓練室的玻璃門外,笑嗬嗬地看著我。

那種心情也許會有些差別吧——爸爸看我的神態裏應該包含著更多的期待和希望,而我對蘿卜卻沒有過什麼期待,也從沒想過她未來會長大成才遠離家鄉什麼的。

然而,在殷殷的注視中,總有什麼是相通的吧。

當然蘿卜對水的喜愛不止這樣。每天晚上我泡澡的時候她都會站在旁邊看,下巴搭在浴缸邊,碩大的腦袋一動不動,緊盯著水麵的泡泡。我一度覺得難堪,阻止了幾次之後也就坦然了——直到某天晚上,正在書房整理東西的我聽到浴室那邊有奇怪的聲響,走過去一看,黑的房間裏,蘿卜不知怎麼就跳進了空浴缸,正在裏麵搖頭擺尾地撒歡。

朋友聽說了之後麵無表情地說,可能是在學你吧。

我在浴缸裏麵的樣子有那麼傻嗎……

後來的許多故事讓我無數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就像被淘寶賣家精心修過的圖片哄得心花怒放的傻瓜買家一樣,看到送來的貨,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和圖片上的是同一樣東西。

她又饞,又懶,瘋起來像打了兩噸興奮劑,曾經訓練過的“坐、臥、隨行”等科目的口令一個都不靈光,半小時就把我給她買的玩具都撕咬成了碎片,喝水吃東西的時候非要趴在地上,伸出前爪把食盆摟在懷裏,像個幼兒園沒畢業的孩子,把地板都弄得髒兮兮的……

我無助地打電話給她曾經的訓練員,得到的答複是,你們剛剛相處,你要給她立規矩啊立規矩,我QQ空間有好多犬類訓導的文章和視頻,你自己去看一看……

一個月以後,回家後見到滿地狼藉,六神無主的我又打給他。

訓導員終於說了實話:我覺得吧,什麼人養什麼狗,她是會和你變得越來越像的……

和你變得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像,像……

我好像什麼都聽不清了。

是的,她變得和我越來越像。

又或者說,是和真正的、獨處的我越來越像。

我們常說動物是有靈性的。

然而沒有人能說清楚靈性究竟是什麼。我們常常說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需要時間來磨合,需要包容心,需要……然而條件再多,也未必能夠心意相通。

年紀越大,設防越多,對別人的要求卻也越高。少年時代那些足夠用來揮霍的默契,竟然不可再生,越用越少,變得彌足珍貴。

不過這些對蘿卜來說都不存在。她隻需要一兩天就能找到和我相處的訣竅,惹怒了我之後要怎麼去討好,對她容忍的底線在哪裏,甚至我的喜怒哀樂,在她眼中都如此分明。

雖然她無法出言安慰,甚至連最基本的理解也做不到。

隻是對我們來說,有時候最單純的“知道”已然足夠。

事情說來簡單。她可以輕易地摸透我的脾氣,我們兩個建立彼此之間的信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對很多並不熟悉狗的人來說,如果她看到你搖尾巴,不咬你,願意和你親近,似乎這就是感情。

其實隻是天性溫柔。

真正做她的主人才明白這些膚淺的友好是遠遠不夠的。蘿卜剛到新家的時候,四處嗅來嗅去,接受了她的新狗窩、新墊子、新玩具、新食盆、新項圈、新牽引繩……我天真地以為她也接受了嶄新的我。

是的,她在我撫摸她頭頂的時候會耷拉下耳朵,露出圓滾滾的頭頂,見到我笑就會自動搖尾巴,四腳朝天翻肚皮(這一動作代表臣服)——然而其實這一切隻是因為她是隻足夠聰明的狗。

識時務。

遙遠的重慶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狗天生的敏感和她聰明的腦瓜結合在一起,讓蘿卜清楚地認識到,無論如何,我就是她的老大了,這是無法改變的。

所以她甚至都沒有表現出訓狗教程中所提到的那些認生的舉動,包括剛到新家的第一個夜晚時由於不習慣而發出的嗚嗚哀訴。

這種表麵的平靜迷惑了我。

直到半個月後的下雨天,我冒雨帶她出去玩,她在草坪裏踩得四肢爪子滿是泥巴,我突發奇想決定在自己家裏給她洗澡。

不知怎麼她卻被我的舉動嚇到了,在我費勁地抱起她的上半身想要將她帶進浴缸裏時,幾乎從不吠叫的蘿卜“汪”地低吼一聲就掙紮著逃跑了,我一個不穩坐進浴缸,渾身濕透,而她早已經沒了蹤影。

我剛剛哄騙她的溫柔和耐心消耗殆盡,在浴缸中氣鼓鼓地坐了半天才爬出來,整理了一下才氣衝衝地走出浴室去尋她。

蘿卜藏在沙發下,隻露出小半個鼻子。

那天我明明因為公司的事情疲憊不堪,還要冒雨帶她出去玩,折騰得後背酸痛,看到她耍脾氣的樣子,不知怎麼我竟然對一條狗發起了火。

現在我都忘記了我究竟對她吼了什麼。

恐怕吼著吼著,抱怨的就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吧。

她一動不動藏在沙發下,我吼累了,也就不再理她,轉身回了臥室,留下客廳地板上一串泥爪子印記,懶得管。

這時候才發現語言有多麼糟糕。我說我不會傷害你,她聽不懂;她在沙發下想什麼,我也永遠不會知道。

但也好。沒有語言也好。即使有誤會,也是赤裸裸的真實。

狗不記仇,可是我記仇。

她餓了,消停了,就開始怯生生地看我,繼而死皮賴臉地用自己的方式哄我。

蘿卜的心思很單純,我卻是個很別扭的人。一點小事就開始讓我審視我們之間的這種半路出家的“親子關係”(當然有時候我也自稱姐姐,為了顯得年輕)。

她不信任我,我又何嚐信任她。

我摸她的頭也總是輕柔的,從來不勉強,更不會肆無忌憚地和她鬧。她開心的時候會咧開大嘴妄圖含住我的手,我卻總會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縮。

蘿卜這種體形和品種的狗,具有驚人的攻擊力和強大的咬合力。

她可以選擇不傷害我,但是隻要她願意,她永遠有傷害我的能力。

是啊,回想我們平時親密卻又小心翼翼的相處,我又何嚐相信過她。出門玩的時候總是把牽引繩牽得很緊,即使她很乖;看到其他的狗,她明明很想去和人家玩,我卻一定要繞開,以防她發狂把人家咬死……

當我信誓旦旦對朋友說“她不會亂跑,她不咬人”的時候,我自己又信了幾分呢?

我開始重新訓練她,不再隨心所欲喜怒無常地對她,也不再強求她親近我。

我終於願意認認真真地看看我自己的狗究竟是怎樣的性格。

她很別扭。對其他的狗大多冷淡,無論其他小狗怎樣對她吠叫挑釁,她都不屑一顧;真的遇到自己感興趣的狗了,又不愛直接表現出來,一定要從後麵慢慢地、假裝漫不經心地接近,一旦看到其他的狗也對她的目標表現出興趣,立刻就做出一副“我才不稀罕呢”的樣子掉頭離開。

她也很好奇,愛冒險。蘿卜極其熱愛坐車兜風,見到開著的轎車門就想往裏麵鑽,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坐騎。喜歡把頭伸出窗子,口水沿著窗子往下淌,像是晴天下了一場雨。

我曾經愧疚於自己去上班的時候將她獨自一人留在家中一整天,愧疚於自己為了回家時候得到熱烈歡迎而將她囚在這個冷冰冰的房子裏,不過很快我就發現,在我離開之後她獨自一狗過得多麼愉快。

她撕壞了我的沙發坐墊,拆過不知道多少卷衛生紙,站起身把爪子搭在廚房的台子邊緣,舔幹淨所有的碗,咂摸遺留的滋味;她曾經把我準備晚上回家好好享用的大閘蟹吃了個幹淨,也不知道那笨拙的爪子和嘴巴是用什麼方式將捆紮得緊實的麻繩解開,竟然沒咬斷,鬆鬆地散在地上,串聯起滿地幹淨的蟹殼……

從單純的破壞,到學會在破壞之後將東西歸位,蓋上垃圾桶的蓋子,將碗叼回到桌子上……

她總是有本事讓我沒法對她發火。

到了現在,又是一個冬天,我打開房門,照舊是冷冰冰的玄關、客廳,照舊沒有被迎接——但是我知道,一定是她又幹了什麼壞事,在聽到我開門的聲音的時候,第一時間鑽進沙發下,垂著頭,耷拉著耳朵,做出一副“我知道錯了”的姿態,態度誠懇,屢教不改。

隻等著我說一聲“好了出來吧”,她就會立刻鑽出來,站起身,用跟我差不多高的笨拙身軀熱情地擁抱我。

我幾乎忘記了養狗的初衷。

也幾乎忘記了,我們是怎麼漸漸熟悉起來,漸漸同吃同住,她不再性子別扭,不再對我耍脾氣,永遠憨憨傻傻的;而我則習慣了對她嘮嘮叨叨,坐在地板上跟她玩拔河,從她恐怖的大嘴巴和尖齒之間伸手搶玩具和骨頭,在帶她去人煙稀少的鄉村遊玩的時候敢於解開牽引繩,也不怕她跑遠,因為我知道隻要我喊一聲,她就會撒著歡地從無論多麼遙遠的地方奔向我。

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設防的姿態,奔向我。

我們一起醒過來,一起伸懶腰,一起度過新的每一天。一起爬過山,一起下過海,一起享受美食,一起玩iPad遊戲,一起照相,一起看電影,如果電影裏麵有狗,她也會很開心。

我不知道她對我來說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我不是習慣做狗媽媽的主人,要說是朋友,倒也有些牽強。

然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一個更好的自己。做事情不再隻考慮自己,作決定、選擇另一種生活的時候,我都會將她的未來納入其中——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不自私。

自然比不上她的全然信賴,也比不上她的無私。

和狗相處過的人,往往對人類有更高的要求。

如果你也曾經感受過那種全然純淨、從不反悔、不求回報的依賴和愛。

她不會要求我對自己作出的決定作出解釋,從來不會對我的悲傷憤怒感到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我姓甚名誰,是個小人物還是個明星,是不是被人嘲笑,是不是四處碰壁,是不是低到塵埃裏。

我隻是那個隻要一喊她的名字,就能讓她飛奔回家的人。

我是她的家鄉。

她從未要求我變得強大,然而每每想到她,我卻願意變得更強大。

說來諷刺,狗的無私和忠誠,恰恰是千百年來,人類出於自私和善變而有意識地馴化的結果。

我因為給她提供吃住而成為她的主人。

她卻因為“主人”兩個字,再不離開,哪怕我有一天無法再提供食物和住所,再也不符合“主人”的定義。

這樣的矛盾。讓我說不清,究竟我和她,哪一個才是真正被寵愛著的。

可是我感謝她。

我感謝她,讓我看清無私和不離不棄,究竟長著怎樣的一副麵孔。

無人等候

1

9月的某一個周五,上海大雨傾盆,第二天又是司法考試,這是我的朋友左邊姑娘第三次去考這場試。

我在QQ上對她說:“贈你一萬斤人品,必過無疑。”

左邊姑娘回複我:“那必須的,我現在全身都是人品。”

我說:“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現在就是一個巨大的人品源。”

左邊姑娘說:“是因為剛被甩嗎?”

我說:“是的是的。雖然這樣說有些殘忍,但是,是的。”

左邊姑娘給我發來一個既interesting又I don’t care的表情。

左邊姑娘是我的高中同學。

我十三歲的時候就聽說了以英語成績好而聞名於整個年級的左邊姑娘,十五歲的時候和左邊姑娘成為同班同學,她坐在我的前桌,我們兩個人在長期的上課傳小紙條行為中積累了深厚的友誼。

到如今已經有八年了,這是一整場抗日戰爭的時間。

高中畢業之後我去了北京上大學,左邊姑娘則去了南京,我們兩個人相距甚遠,很少見麵,最多在QQ上吐槽一下彼此的生活。左邊姑娘無疑是我最信任的人,因為我可以信任的人很少。但是左邊姑娘的朋友很多,因為她的確是一個性格很好的姑娘,愛好又廣泛,對生活充滿取之不盡的熱情。

不像我,總是對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著莫名其妙的偏執,並且總是讓這種偏執把自己和別人雙雙逼到牆角。

2

說到左邊姑娘被甩這件事情,我們兩個人都唏噓不已。

左邊姑娘的前男友趙先生比她大三歲,是個典型的東北人,人高馬大,單純勇猛一根筋。

左邊姑娘在遇到趙先生之前有過兩段感情,第一段是在大一的時候,對方是左邊姑娘的高中同學,兩個人同班三年,大學又恰好是校友,兩個人又恰好誌趣相投,那男生又恰好喜歡她。

這樣的恰好,讓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是一件喜聞樂見的事情。

但是不到三個月,左邊姑娘就跟男朋友分手了,理由是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在一起。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左邊姑娘和男朋友是同校,兩個人每天一起吃飯,雙休日一起逛街,有球賽就一起看球賽,諸如此類……但是對於左邊姑娘來說,沒有男朋友的時候,每天也一樣要吃飯,雙休日一樣要逛街,有球賽也一樣要看球賽。

那麼,擁有這樣一個男朋友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左邊姑娘想了很久沒有想明白這件事情,更要命的是,這個問題想得越多,左邊姑娘就越覺得完全不必擁有這樣一個男朋友。

後來左邊姑娘跟男朋友慢慢地冷淡了,不再一起吃飯,也不再一起逛街,甚至有時候連球賽也不一起看了。

最後兩個人和平分手,也不再做朋友。

左邊姑娘在空窗了半年之後,有了第二任男朋友,是隔壁學校的男生。兩個人在從朋友往戀人這個方向上過渡的那段時間,是左邊姑娘覺得最有意思的時間。

她問過好多朋友:“他喜不喜歡我?他會不會和我在一起?”

她和所有陷入愛情中的姑娘一樣,事無巨細地和女朋友們討論分析,試圖得到與那個少年相關的蛛絲馬跡。直到最後少年終於表白,與左邊姑娘正式成為情侶。

又是一個喜聞樂見的結局。

但是同樣不到三個月,左邊姑娘就又開始向我還有其他的朋友求助:“怎麼辦,我又開始覺得沒意思了,我想跟他分手,怎麼辦?”

圍觀的群眾有勸左邊姑娘不要衝動的,也有罵她沒事作妖的,但是沒有人攔得住一意孤行的左邊姑娘。

左邊姑娘跟第二任男朋友的分手場景異常殘酷,在左邊姑娘整整一個星期對男朋友愛答不理之後,男朋友給她發來圖片詢問:“情人節送你這個手辦可以嗎?”

左邊姑娘回複:“我還以為你已經懂我的意思了。”

男生沉默了很久,發來一長串的話,其中有一句是:“抱歉,打擾了你這麼久。”

左邊姑娘看著那句話痛哭失聲,她還沒有來得及道歉,對方就已經替她鋪好了全部的台階,甚至連一個認錯的機會都不給她。

她毫無來由地用最簡單和粗暴的方式把這樣一個溫和的男生從自己身邊推走了。

3

除了無法長久地維持一段戀情之外,左邊姑娘是個沒有缺點的姑娘。

左邊姑娘從高中開始熱愛足球和搖滾,跟那些每四年打一次雞血圍觀世界杯帥哥的姑娘不同,左邊姑娘對球隊和球星了如指掌。同樣,與那些迷戀艾薇兒和五月天的姑娘不同,左邊姑娘聽重金屬和死黑。

就在如此特立獨行的同時,左邊姑娘性格溫和,從沒跟任何人鬧過矛盾。

那兩段短暫而又結束得莫名其妙的戀情,對左邊姑娘造成的傷害並不比那兩個男生小。

我們都曾經無比討厭小說或者電視劇中那些始亂終棄的人,直到我們親手給自己貼上不負責任的標簽,才知道在那些表麵的絕情之下,有著怎樣的內心。

左邊姑娘不斷地反省自己,最後說:“像我這種愛無能的人,最好還是不要禍害別人了。”當時她大二,從那以後,左邊姑娘真的拒絕了所有追求她的人。

“這樣對我和別人都好。”每一次我都煽動她,這次幹脆接受算了,她都會這樣回答我,免得再傷及無辜。

左邊姑娘真的就這樣自得其樂地過了兩年,她的愛好太多,精力又旺盛,總是不斷地尋找新的遊戲新的美食,她了解城市中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店鋪,還有與那些店鋪和街道有關的隱秘故事,她帶給自己的樂趣太多,以至於完全不必依賴任何男生。

就像《生活大爆炸》中謝爾頓說的那樣:“我自己已然如此有趣,以至於我完全不需要尋找一個伴侶。”

4

直到左邊姑娘遇到趙先生。

左邊姑娘在香港念LLM的時候認識了趙先生,兩個人相處了一段時間,趙先生向左邊姑娘表白了。

這一次左邊姑娘沒有拒絕,在單身兩年半之後,左邊姑娘相信自己的閱曆已經足夠支持自己投入一段嚴肅的感情,更相信自己已經了解如何維持一段感情。

左邊姑娘是臨畢業的時候認識的趙先生,那恰好也是趙先生去香港出差的最後兩個月,於是這兩個人剛剛成為男女朋友,就變成了異地。

左邊姑娘結束學業回到江蘇,趙先生工作完成回到東北。

沒有經曆過異地戀的人,是永遠不會懂得異地戀的辛酸和艱難的。因為無法見麵,情侶們隻能夠通過手機或者網絡,通過我們身邊那些無影無蹤的電波傳遞感情。

電波是多麼無情的一種東西啊,人的表情那麼多,語氣也那麼多,更不要提那些千回百轉的心情。然而這一切,經過電波的傳遞,到達對方那裏的時候,就隻剩下冷冰冰的文字或者無跡可尋的聲波。

文字再優美,聲音再動聽,都無法填補不能見麵的遺憾。

即使如此艱難,左邊姑娘也從未放棄過這段感情,她說:“我真的很喜歡趙××。”

5

趙先生也真的很喜歡左邊姑娘。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人這一生,能夠遇到多少像左邊這樣有意思的姑娘呢?她既沉靜獨立又熱情大方,有一個那麼漂亮的學曆,還有一副那麼隨和的性格。扮得了小清新咽得下重口味,看得了芭蕾舞吃得了大排檔。

趙先生遇見過的姑娘並不少,他甚至已經修煉到可以在一頓飯的時間裏看清一個姑娘的本質,當得知左邊這樣的姑娘竟然還沒有男朋友的時候,他迅速地展開了攻勢。

可能做金融的人都有這樣一種令人震驚的行動力吧。

趙先生是一個很模範的男朋友,對左邊姑娘千依百順。左邊姑娘玩網遊,趙先生就注冊一個賬號陪著左邊姑娘;左邊姑娘喜歡足球,趙先生就開始鍛煉身體準備參加單位的球隊;左邊姑娘要參加司法考試,趙先生甚至買了教材跟左邊姑娘一起學習。

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到第四個月的時候,左邊姑娘歡天喜地地告訴大家:“已經第四個月了,但是我還想要跟他在一起,哇哦!”

但是就當我們都覺得左邊姑娘跨過了自己的障礙的時候,趙先生首先提出了分手。

6

我給趙先生打電話,問發生了什麼。

趙先生說:“我想要給她一段完美的感情,但是我不在她身邊。所以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可能給她一段完美的感情啊。不能見麵,也不能一起吃飯看電影,做不到那些正常情侶都能夠做的事情,這種感情注定是有缺陷的。既然這樣,那就不要在一起了吧。”

我好言好語但又綿裏藏針地訓了趙先生一頓:“你覺得左邊這樣的姑娘在乎你陪她吃頓飯看個電影?在乎天天膩歪在你身邊?她要是在乎這些她當初就不會答應跟你在一起了,你現在這樣,也未免太看不起左邊姑娘了。”

趙先生如夢初醒般地去找左邊姑娘,兩個人和好如初。

但是左邊姑娘無法如初了。

左邊姑娘無法忘記趙先生曾經主動提出要放棄這段感情,不管他的理由是什麼,這都讓她原本滿格的安全感瞬間隻剩下百分之十。

左邊姑娘開始考慮跟趙先生的未來,考慮他們之間一千多公裏的距離,考慮趙先生已經工作了五年而她才剛剛拿到碩士證書還沒有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考慮趙先生未必能來南方而她絕不可能拋下父母去北方。

最糟糕的是,不僅左邊姑娘,趙先生也開始考慮這些實際問題了。每當左邊姑娘對這段感情提出質疑,趙先生從不反駁,也不提出解決方案。

越是這樣,左邊姑娘就越沒有安全感,越是沒有安全感,她就越是看趙先生不順眼要挑趙先生的刺兒。兩人爭吵,冷戰,和好,再爭吵,再冷戰。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7

左邊姑娘與趙先生這段感情,終於在為時兩個月的彼此折磨中落下了帷幕。

趙先生再次提出分手,理由跟上次一樣,但這次加了一條:看不到未來。

左邊姑娘喪失理智喪失了一個星期,她用盡辦法去挽回這段感情,有她自己想的辦法、我提供的辦法,還有三流小說和電視劇裏麵女主角慣用的方法。

就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過了一個星期,趙先生絲毫不為所動。左邊姑娘終於也感到了疲憊。

“我放棄了,這樣真沒意思。”左邊姑娘對我說。

我說:“也行,我快開學了,請你吃個飯吧。”

那天我和左邊姑娘喝了點兒酒,量非常少,晚上還要回家的我們並不敢一醉方休。

我們相對而坐,先是罵趙××是個大傻×,然後放地圖炮,罵×城的人都是大傻×,再後來,××星座的都是大傻×,××年出生的都是大傻×。

後來我們幹脆把全中國的男人都罵了一遍。左邊姑娘笑得趴在桌上對我說:“哈哈哈,我們兩個人真逗比啊。”她停了一下,說:“逗比這個詞,還是跟趙××學的呢。”

“那以後不說了。”我說。

“沒關係啊,說!”左邊姑娘笑嘻嘻地對我說。

“嗯。”我說,“左邊,你知道嗎,趙××一定會後悔莫及的。”

“那又怎麼樣呢?”左邊姑娘說,“後悔了也不能怎麼樣啊,難道我會跟他和好嗎?”

那天飯後,我跟左邊姑娘去了我們那兒一座著名的大橋,河風陣陣,橋燈昏暗,學生黨三五成群,情侶們摟摟抱抱。左邊姑娘和我坐在橋欄邊,我看著灰暗的河麵,遠處的船隻沒有形狀,隻能看到閃爍的紅綠色燈光,等船到橋下,變成朦朧的灰色影子,無聲地從我們腳下經過。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對我說了很多話。

如前所述,左邊姑娘是個感性的人,但也不乏理智,在終於明白這段感情無法挽回之後,她開始進行自我反思,打掃內心一片狼藉的戰場。

左邊姑娘忽然明白自己對趙先生持續的熱情以及自己對這段感情持續的堅持來自哪裏。

他們兩個人相識於香港,在那樣一個充滿小資情調的地方,趙先生的每一次追求舉動,都被加了額外的分數,以至於時至今日,回想起來都覺得充滿浪漫和溫情。此後兩個人匆匆分開,相隔兩地,借以度日的隻剩下回憶,而回憶那麼美好,這種美好的回憶又給趙先生加了額外的分。

就這樣,實際上左邊姑娘所愛著的,不過是回憶裏那個被許多客觀因素加了分的趙先生,直到趙先生第一次提出分手,像一記悶棍把她敲醒,她明白趙先生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愛她。

8

趙先生愛著的,其實也不過是他回憶裏的左邊姑娘。

趙先生與左邊姑娘分手之後一個星期就有了新的女朋友。左邊姑娘看著他們在網絡空間秀恩愛的照片,竟然感到十分平靜。

趙先生的新女朋友是他的同事,看起來他終於能夠給對方一段朝夕相處、能夠“一起吃飯看電影”的“完美”感情了。

左邊姑娘忽然意識到,趙先生所說的不能夠給她完美的感情,實際上是在說她不能夠給趙先生完美的感情。左邊姑娘明明從來沒有抱怨過兩個人這種異地的關係,也沒有對趙先生不能天天陪在她身邊表示出任何不滿,趙先生說出那句話,原來隻不過是種遮掩。

與此同時,左邊姑娘發現,自己在得知趙先生有了新女友之後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怨恨他找了新歡,而是不爽他竟然在自己之前找到了新歡。原來自己也沒有那麼愛他,怪隻怪異地將情緒放大了。如果上天能夠早一點兒給自己一個比趙先生優秀的追求者,大概先變心的就是她自己了吧。

誰都不是無辜的人啊。

想明白這一點,左邊姑娘輕鬆愉快幹淨利落地刪掉了趙先生所有的聯係方式。原來成熟的人之間的感情,是這樣勢均力敵。左邊姑娘忽然想起自己的前男友,那個被自己冷暴力之後,給自己發來大段文字,並且說抱歉的男生。

左邊姑娘掏出手機,找了好久才找出那條信息,她又認真地讀了一遍。

短信上的時間是2010年1月30號,三年多過去了,左邊姑娘像三年前一樣痛哭失聲。

三年前的左邊姑娘哭,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三年之後,左邊姑娘終於明白,是與少年相處太安逸太安心不用擔心失去對方的那段時間,讓自己忘記了最開始時愛上他的理由,忘記了那些最初的心情。她的愛情,竟然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左邊姑娘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明白,自己並不是愛無能的人,她能夠和趙××談這麼久的戀愛,卻再也回不去三年前,去愛那個付出了真心的少年。

9

左邊姑娘跟趙先生分手的第二個月,趙先生找她複合。理由是新歡不如舊愛,像左邊這樣的好姑娘,失去一個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左邊姑娘看著那一串手機號碼,從短信的語氣揣測出對方是趙先生無疑,左邊姑娘覺得有些困惑,為什麼成年人在愛情這件事情上竟然可以如此反複無常?她並沒有質問趙先生的移情別戀,也沒有嘲諷趙先生回頭已晚。一向脾氣很好的左邊姑娘隻是淡淡地回複了一句:“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趙先生並不愚蠢,從此沒有再聯係過左邊姑娘。

趙先生其實也給我打過電話,手機就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我看到屏幕亮起,又暗下去,再亮起……

我不知道該跟趙先生說什麼,以前他跟左邊姑娘有矛盾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會跟他說:“姑娘嘛,都是要哄的,你哄一哄就沒事了。”

但是現在說什麼呢?雖然我有一大堆想要教訓他的話,但是說了他也未必能夠明白,就算他能夠明白,左邊姑娘自己都沒有開口戳穿,我又有什麼立場去說呢?

我的手機就那樣明明滅滅了十分鍾,終於徹底地暗了下去。

沒有人會真的站在回憶裏等待誰,左邊姑娘的少年男友在跟左邊姑娘分手一年後有了新的女朋友,趙先生再求複合失敗之後又有了新的女朋友,被趙先生甩掉的同事新歡在兩個月之後相親成功開始備婚。

人是必須向前走的,左邊姑娘在最近的一次反思中總結,隻有不斷往前走的人,才會明白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走出校園的左邊姑娘終於進入了真正的成年人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裏,沒有過去,隻有現在和未來。

永遠

1

第一次見到暖丫時,我剛從家裏回到自己在外麵租住的臨時小窩,外婆的葬禮已經結束一個星期,媽媽怕我傷心過度什麼都沒告訴我,我從妹妹不小心說漏嘴的電話中得知這一消息奔回家時,家裏已經恢複平靜,外婆的衣物和老照片通通都隨著外婆一起焚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而外婆存在過的證據,也隻剩下郊外那塊沒有溫度的墓碑。

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麼一張外婆的照片都沒留下,我覺得她薄情,但是當時家裏的氣氛實在是很差,妹妹一直在哭,媽媽沉默不語,那些指責的話,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就賭著一口氣收拾東西離開了家。

那天我將趕來安慰我的周小哥趕出門,關了手機獨自一個人哭了很久,眼睛腫得無法閉合,整夜失眠,外麵的雨已經下了一整夜,到處又陰又冷,一切都糟糕透了。

天快亮的時候,我靠在窗邊看著外麵的雨幕發呆,天空灰蒙蒙的,沒一點生機,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窗下傳來幾聲微弱的貓叫聲。叫聲很細很小,卻透著股絕望的淒厲勁,即便在嘩啦的雨聲裏也顯得很刺耳,我從窗戶伸出頭往外看,就在一輛銀灰色的車旁邊看到一團小小的、白色的、跌跌撞撞挪動著的身影。

那是我和暖丫的初遇,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在我最痛苦的時候,遇見了被拋棄在大雨中的幼貓。

我打著傘走下樓,將她捧在手心裏,她很小,很弱,身上的毛稀稀拉拉的,全部粘在身上,眼皮紅腫腫地粘在一起,張著嘴卻已經發不出聲音,隻是用柔弱的粉紅色小爪子使勁地……使勁地抱著我的手指。

親人離世和被親人拋棄,這兩種痛哪種更甚?我不知道,隻知道,那一刻我對這個小東西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奇怪情感,毫不猶豫地將她捧回了家。

臨時決定收養小動物的後果必定是兵荒馬亂,我拿了條幹毛巾將她包起來,看著她的毛慢慢幹透,呼吸也均勻下來就打電話將周小哥從睡夢裏叫了出來,等他一身潮濕從雨裏閃進門的時候,我正翻箱倒櫃找鞋盒,準備給她鋪個臨時的窩,可是找來找去都沒有合適的,就索性從床上抽下來一個抱枕丟在地板上,一個臨時的窩就這樣“建”成了。

“老佛爺,您這是……”周小哥知道我心情低落,說起來話來小心翼翼的,進門半天才看到包在毛巾裏的某生物,頓時笑了起來,“這耗子怎麼你了,被你折磨成這樣?毛都沒了,你拿開水澆它了?這樣可不行,這屬於心理變態。”

我知道他是故意想逗我笑,就沒理他,轉身將被他稱為耗子的幼貓塞進他手裏,說:“這隻耗子叫貓,我要養她。”

“養她?你確定?”周小哥相當驚訝,“你連烏龜都能養死。”

“這次不一樣,我會很用心,會把她當親生的一樣養著。”我咬咬牙指了指地上,“你看,我連最喜歡的抱枕都貢獻出來了。”

周小哥打開毛巾,戳了戳不停顫抖中的幼小生物,再抬起頭時臉上的疑惑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隻剩下陽光燦爛的笑:“這麼說,我要當爹了。”

“臭美。”

我抬腳踢向他,被他靈活閃過,中間還不忘記抬起幼貓的後腿很流氓地鑒定了下它的性別:“喲,是個閨女,不錯不錯。”

“把閨女還給我。”我一把搶過幼貓,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抱枕上。

然後要做什麼,就完全不知道了,完全沒有養貓經驗的我不得不上網查了關於怎麼喂養幼貓的相關信息,邊查邊讓周小哥記錄。

“記住啊,幼貓不能直接喂牛奶,會消化不良,最好喂貓奶粉,明天要去買貓奶粉、貓砂,對了,還要去買瓶眼藥水。”

“買眼藥水幹什麼?”

“眼藥水倒了,空瓶子給閨女當奶瓶用,論壇上這麼說的,貓太小不會自己喝奶,最好用空的眼藥水瓶子,放開水裏煮沸幾分鍾消毒後裝上衝好的奶粉喂給她喝……”

我邊查資料邊念念叨叨,念了半天沒聽到周小哥的回應聲,回頭一看,他正用我房間裏的小天平給“閨女”稱體重。

“100克。真輕,才100克。”他抬頭看我,“我們的目標是把她養成十斤的大胖子。”

100克。

我愣了一下,眼眶忽地又紅了。

100克,這就是一個生命的重量嗎?

那麼,外婆,你離開這個世界後,是否世界也隻輕了100克,然後就恢複如常,再沒有什麼變化?

人怎麼可以這麼渺小而脆弱呢?

在我心裏重如泰山的事情,竟然隻有100克的重量,到底是這個世界太薄情,還是我自己太放不開?

我又哭了,完全不受控製的,周小哥手足無措地走過來抱我,哄小孩一樣拍著我的背,說:“別哭了,你看,外婆走了還給你送了禮物,這個貓閨女肯定就是她怕你太孤單送給你的,看她多疼你。而且,我也會陪著你,上山下海的,這輩子算是耗上了。”

我還是在哭,聲音都開始沙啞了,這時候幼貓搖搖晃晃地從抱枕上站了起來,眼睛明明無法睜開,卻準確無誤地衝著我的方向,虛弱而嬌柔地叫了一聲:“喵。”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叫聲,我無法形容,隻是覺得心頭被柔軟的羽毛輕輕刷過,又酸又癢,眼淚不由自主地止住了。

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治愈”,而悲傷中的我,被一隻剛剛經曆過痛苦的幼貓嬌柔的叫聲治愈了,因為我聽懂了她的聲音。她明明自己也很痛苦,卻在對我說,不要哭,今後我的生命中隻有你,我會陪著你,一直一直……到我生命結束的那一刻。

2

我給幼貓起名叫暖丫,周小哥問我為什麼?我回答說,因為遇到她的那天很冷,她一直在發抖,我希望她接下來的人生……哦,不,是貓生,我希望她接下來的貓生都隻有溫暖。

周小哥問我,叫“暖暖”不是更好聽點嗎?

我衝他翻了個白眼,答:賤名好養活,比起文藝腔的“暖暖”,“溫暖的丫頭”聽起來不是更加親昵可愛嗎?

周小哥恍然大悟,怪腔怪調,笑我:其實,你也想當個溫暖的丫頭吧?

我沒理他。好吧,他說對了。

那之後,我一直都沒回家,也沒主動聯係過家裏,媽媽幾次給我打電話,告訴我爸爸給我找了新工作,是在一所實驗小學裏當代課老師,催我快點去報到。我含糊地應著,掛了電話,卻完全沒有一點想要動身的意思,我知道,我不會去的。

對於家裏為我安排好的一切,我有種條件反射的抵觸情緒,從小就是,那麼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去當老師,倒也不是討厭老師這個職業,而是,我討厭爸爸和媽媽從來不和我商量便自以為是地決定好我的人生,我覺得自己根本不被尊重,或者說,他們覺得尊重對我來說是沒有必要的。

比如說:

我正興致勃勃地學著各種遊戲就被送進小學開始朝八晚五,那年我才五歲,每天寫作業背課文,至今不會踢毽子、跳皮筋。

好不容易跟一幫比我大的同學混熟了,又被告知要複讀,不能跟熟悉的朋友們一起升學。

當校長的爸爸會不時地叮囑老師對我嚴格要求,於是我得到的是更加繁重的作業和似乎永遠都做不完的數學試題。

……

我知道他們愛我,可我不快樂,這不正常,也不正確,就像我永遠也無法接受怕我傷心過度而沒通知我回去見外婆最後一麵這個可笑的理由。

所以我要反抗。

我將自己偽裝得很忙,忙的內容當然是暖丫的吃喝拉撒,眼睛還未睜開的奶貓真的跟人類的嬰兒一樣難伺候,我在當媽的勞累和欣喜中痛並快樂著。

給暖丫喂奶是個十分艱巨的任務,她的嘴巴張開也隻能叼住眼藥水瓶子的頂端,我要一點一點地往外擠奶,速度不能快,否則她來不及吞咽會嗆到,也不能太慢,跟不上她吃的速度,會招來她的不滿……通常一頓奶喂下來,我的胳膊已經酸得抬都抬不起來了。

而且,奶貓跟嬰兒一樣,很容易就餓,通常三四小時就要喂一次,晚上也不例外,無論半夜幾點,她隻要一叫,我便如同受到召喚的鬥士一樣,從床上一躍而起,衝奶粉、喂奶,動作越來越嫻熟,以至於到了後來,半夜再起來喂奶時,我都是閉著眼睛完成這一切的。

吃完了要拉,這是動物的本能,但是奶貓如果太小,根本不會排便,這個時候貓媽媽會舔奶貓的屁屁周圍,刺激它們排便,而暖丫顯然享受不到這一權利。

“怎麼辦?”麵對隻吃不拉的暖丫我對著周小哥愁眉苦臉。

“要不,你來代替貓媽媽幫她一下?”周小哥也很無奈。

“這這這……”我結結巴巴指了指暖丫的小PP,使勁搖頭,“顯然不行,這有違人類的常理。”

“誰讓你真舔?用柔軟點的布沾點溫水按摩一下不就行了?”周小哥大笑。

按照他的方法,我試著按摩了下暖丫的小PP,終於,暖丫在進入我家的第三天成功地拉了,這曆史性的一拉,讓我歡呼雀躍了很久,那陣子我幾乎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全心地快樂著。

接下來,暖丫的眼睛睜開了,暖丫終於不像耗子了,暖丫叫聲變大了,暖丫走路穩當多了,暖丫會一路小跑圍繞在我身前身後……

我的生活被這個小東西充斥著,我沒時間理會那些煩心的事,沒時間不開心,我假裝自己有著充實又完美的人生。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再完美的偽裝也有被拆穿的一天,那一天,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泡麵、零食和貓玩具回到家裏,就看到一臉盛怒的爸爸媽媽站在門口,我知道,我再也裝不下去了。

“手機不通,家也不回,給你找了工作,你也不去,你到底想幹什麼?”

見了麵老媽就連珠炮一樣發問,我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走過去開門,將他們讓進屋子裏,這時候暖丫聽到我回來的腳步聲,從抱枕上一骨碌爬起來,撒歡似的朝我奔了過來,奔到一半看到緊接著進門的爸爸和媽媽,又立刻停住了,怯生生地縮著脖子不知道是該繼續跑還是該躲起來。

我蹲下去摸了摸她的頭,將她抱回抱枕上,才回身對爸爸媽媽說:“我這陣子挺忙的,再說我也不是完全沒工作,我一直在給雜誌社寫稿子。”

雖然沒名沒錢,但是自由撰稿人也算是一種職業,雖然這種職業在爸爸媽媽眼裏根本就是不務正業。

“寫稿子有穩定收入嗎?有人給你買五險一金嗎?你總不能一直這樣,老了寫不動了怎麼辦?”媽媽又是一連串的發問,問得我毫無招架之力。

她總恨不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張她畫好的圖紙,她能從現在看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刻,每一步都是計劃好的,絕對不會有差錯,這樣她才放心。

可我覺得她幼稚,這怎麼可能呢?

我低著頭不吭聲,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爸爸突然開口了:“給你最後一個星期的期限,下個星期還不報到,就給我搬回家去。”

“還有這隻貓,趕緊處理了,你連自己都養活不了了,還養貓?”媽媽指著暖丫補了一句。

無辜的暖丫聽不懂人類的爭吵,隻知道媽媽看它的眼神不太友善,害怕地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黑溜溜的眼睛裏滿是無助。

“我不會去報到的,也不會把暖丫丟了,反正從小到大,我做什麼事你們都不滿意,就繼續不滿意下去吧,我餓不死就行,其他的不用你們操心。”我倔強地丟下一句話,抱著暖丫進了臥室,然後重重關上房門,再沒出去過。

那天爸爸媽媽很快就走了,似乎被我氣得不輕,我取得了短暫的勝利,為了防止他們再找到我,當天晚上就收拾好行李,連夜搬去了周小哥的小公寓裏。

“你這是逃難呢?還是躲債?”我的突然到來讓周小哥很是意外,但等我說明白來龍去脈他就不說話了:“住這裏吧,住我這裏總比你在外麵亂跑要安全些。”他隻能這麼說。

“你說我爸媽是不是很過分,我懷疑我根本不是他們親生的,他們除了否定我的存在價值,就不會做點別的嗎?”我霸占著周小哥家的沙發,急著讓他評理。

“你這是逼我說我未來嶽父大人嶽母大人的壞話,你太惡毒了。”他對我搖頭。

“可我是你未來媳婦,你向著我是應該的。”我嚷。

“那也不能說嶽父大人嶽母大人的壞話,我是不會屈服的。”他梗著脖子一副大無畏的樣子。

“你個狗腿子。”我恨恨地將沙發上的抱枕使勁朝他丟了過去,轉身去抱暖丫,再也不想理他。

3

在周小哥家住了不到一個禮拜,就在暖丫終於脫離奶粉,能吃些泡軟的幼貓貓糧時,我發現我搬來周小哥家是個完全錯誤的決定。

我媽找到了我,周小哥把我出賣了。

當媽媽堵住我,問我到底想怎麼樣時,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嚷了起來:“我就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靠你們,就算餓死了也不連累你們,這樣也不行嗎?”

嚷完,狠狠地瞪了周小哥一眼,抱起暖丫就衝出了門。

那天正好是冬至,外麵很冷,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我隻穿了件大毛衣凍得瑟瑟發抖,也許是感覺到我的顫抖,暖丫在我懷裏不安地叫了兩聲,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我冰涼的手背,似乎是在安慰我,不要難過。

“暖丫。”我坐在街邊的長凳上抱著暖丫喃喃自語,“還是你好,不會出賣我,不會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隻有在你麵前,我才覺得自己有存在價值。”

“喵……”她在我懷裏抬頭看我,湛藍的大眼睛裏滿是擔憂,似乎是在擔心我,也似乎是想要勸我回去。

“從此以後,就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吧,就我們兩個也沒什麼不好。”我抱緊它,將一句氣話說得無比悲壯。

一個下午就這麼迷迷糊糊過來了,晚上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暖丫開始餓了,在我腿上“喵喵”亂叫,我的肚子也打起鼓來,有點想念家裏的熱被窩,可是自己跑出來又自己跑回去這也太沒麵子了,所以,我決定死撐著。

手腳都開始麻木時,周小哥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手裏捧著兩個熱乎乎的烤地瓜,遞到我手上,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在街口站著看你一下午了,就想看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你行,撐了一個下午,臉都凍青了,還在死撐,你是屬忍者神龜的吧你。”

“叛徒,別跟我說話。”我很有骨氣地扭過頭去,但是烤地瓜的味道實在太香,忍不住還是先把烤地瓜接了過去,然後繼續扭頭慪氣。

“行行行,我是叛徒,神龜拜托你先把殼穿上吧。”他半怒半笑地將大衣披在我身上,還不忘補一句,“你媽回去了,臨走前讓我轉告你,你不當老師也行,但至少好好去找個工作,稿子業餘寫就是,想全職必須等收入穩定了再說,暖丫送不送人也隨便你,隻要你能照顧得過來。”

“真的?”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真的,你贏了,開心了吧?你媽眼眶都紅了,看起來特難過,你是不是感覺特好?”周小哥涼涼地問我。

“我也不是故意想氣她,是她太霸道了。”贏了一場戰役,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底氣反而越來越薄弱,“她沒真哭吧?從小到大,我還沒見她哭過……”

“在我麵前是沒哭,誰知道轉過頭去有沒有哭,反正我看她抹眼淚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嚇我,反正周小哥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和語氣都特誇張。

我沒說話,暖丫過來蹭我,我摸摸它的頭,心裏很不是滋味,她似乎看懂我的心思,不再煩我,轉而去蹭周小哥。

周小哥從口袋裏摸出一包妙鮮包打開放在暖丫麵前,暖丫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他拍了我一下,半真半假地抱怨:“你看把咱閨女餓的。還說你媽霸道,你就不霸道了嗎?你帶暖丫出來前問過暖丫嗎?你怎麼就知道她願意跟著你在外麵受凍挨餓?”

是啊,我沒問過暖丫,隻是覺得我是主人,我把她養大,她理所應當服從我的一切安排,人類也許都有這種自以為是的陋習,我自己都是這樣,又有什麼權利去怪別人呢?

“算了,先回家吧,你是想去我那兒,還是繼續住你的小豬窩,都隨便你。”等暖丫吃完東西,周小哥將她抱起來裹進棉衣裏,拍了拍我的頭,“其實吧,人一旦長大,自由就變成相對的了,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但至少要在生活無憂的條件下吧?每次都撂狠話:我不靠任何人。但是你想想,月底的時候誰給你交的房租?你餓得快橫屍的時候誰給你收的屍?每次回家誰往你包裏塞肉塞錢?你賺那點錢,隻用來零花當然覺得挺充足的,真虧你好意思說獨立說自由。明明就是個豆芽非冒充大樹,人的叛逆期再超長也該有個限度。”

“可我真的不想再被家裏管著了。”我喃喃地嚷。

“那就拿出個真正獨立的樣來給大家瞧瞧,一邊嚷著獨立一邊吃著家裏,算怎麼回事?”周小哥這次真有些生氣了。

我……

我低著頭,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最後隻能任由周小哥像領走失的孩子一樣把我領回家,然後狠狠地生了一場病。

沒臉回家,生著病也不能回自己的豬窩,於是我隻能繼續在周小哥家蹭吃蹭喝蹭床睡,周小哥一邊上班一邊照顧我和暖丫,累得夠戧,所以時常會衝我咬牙切齒。

“我上輩子欠你的。”

我吸吸鼻子,抱著暖丫縮在空調下裝失聰,暖丫更是不客氣地在我懷裏打起了呼嚕,吃飽了撐到了的一人一貓看著廚房裏一邊抱怨一邊洗碗的偉岸背影,就這麼又滿足又愧疚地漸漸睡去了。

4

我終於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做經理助理,每天朝九晚五,工作不算多喜歡,但因為是自己選擇的也沒什麼怨言,被難纏的上司刁難過後,還偶爾會想,其實當老師也不錯,至少在沒課的時候可以做點自己的事情,還有暑假和寒假,福利也不錯,很多職業都比不了。這麼想著又罵自己賤,於是把鍵盤敲得劈裏啪啦。

晚上在家還要忙著趕稿子,每每到半夜都累得想撞牆,無力感越來越重,但是想想這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又真的說不出一句怨言,隻能將頭埋在被子裏,大喊大叫著發泄情緒。

暖丫一直待在我身邊,我回家,她就在我腳邊繞;我寫稿子,她就安安靜靜地臥在電腦桌邊的南瓜小沙發上發呆;我洗澡,她就蹲在浴室門口一直等我出來;我睡覺,她就爬到我床頭固執地睡在我的旁邊。

周小哥也忙了起來,時常幾天都見不到人影,我當真過起了跟暖丫相依為命的日子。寫稿子累的時候,我會抬起頭看一眼旁邊的暖丫,她時常是眯著眼睛半入定狀態,看我看過來,立刻睜開眼睛,我叫她的名字,她就站起來跳到我腳邊來回蹭兩下,我說,沒事,我就叫叫你,她歪著腦袋看看我,大眼睛水汪汪的,一副受騙的小媳婦模樣,那模樣時常逗得我哈哈大笑,煩惱啊勞累啊也跟著一掃而光了。

周末的時候,我和周小哥一起吃飯,無意中看到蜷縮在沙發上睡覺的暖丫,那背影顯得很寂寞,我心血來潮跟周小哥提了一句:“我們兩個都忙,沒時間陪暖丫玩,你說,我們應不應該給暖丫找個伴?”

“我是沒意見,暖丫自己沒意見就行。”周小哥繼續吃他的飯。

暖丫怎麼會有意見?有貓陪她玩,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我這麼想。

我認真地張羅起了這件事,也許是有緣,在我有這個想法的第二天就在樓道口遇見了一隻半個月大的奶貓,正張著大嘴四處叫喚,估計也是被母貓遺棄的,我拿了根火腿腸剝開皮放在她麵前,她餓急了,大口大口地啃了起來,邊啃邊嗚咽著,那樣子很可憐。

我順理成章地將奶貓抱回了家,她也是隻母貓,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炭丫。因為她全身雪白,隻有頭頂上有一塊黑色的毛,讓人想起一個成語:雪中送炭。

我小心翼翼地將炭丫放到暖丫麵前,並且介紹說:“這個是妹妹,叫炭丫,你們要好好相處哦。”

暖丫看著炭丫發出“嗚嗚”的怪叫聲,後退後退再後退,然後轉身跑掉了。

“你怎麼這麼不友好?”我在暖丫身後責備她,拍拍搶了暖丫的碗正埋頭猛吃的炭丫,安慰道:“小炭丫,暖丫姐姐會接納你的,放心吧。”

不過,很快,我發現自己過於理想化了,貓沒那麼容易接納別的同類進入自己的領地,暖丫也一樣。

她對炭丫充滿敵意,甚至經常用爪子撓炭丫,炭丫才一個月大哪裏打得過已經四個月吃得身強力壯的暖丫,經常被撓得嗷嗷大叫,我聞聲趕來,解救下炭丫的同時也會責備暖丫。

有一次,暖丫咬著炭丫的耳朵不放,我正忙著寫稿子,被炭丫淒厲的叫聲嚇了一跳,衝過來看到那副以大欺小的情景氣不打一處來,第一次伸手打了暖丫一下,並且吼她:“暖丫,你太讓我失望了,走開。”

暖丫嗚咽著跑開了,她鑽進床底下,一天都沒出來,我生著氣,也沒理她,而是忙著安慰炭丫,給她開了罐貓罐頭。

慢慢地,我發現了事情不太對勁,暖丫開始躲著我,對炭丫也是敬而遠之,時常自己蹲在陽台上看著外麵發呆,背影很憂鬱,我一靠近,她就馬上跳開,連抱一下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又過了一個禮拜,炭丫已經完全適應這個家了,還學會了用貓砂,時常纏在我腳邊“喵喵”叫著撒嬌,暖丫越來越沉默,然後在一個禮拜天的下午趁著我下樓拿快遞,忘記關門的空當跑了出去。

暖丫離家出走了,等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找遍了家裏的角落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又在樓下找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心頓時涼了半截,班也顧不得去上,就哭著給周小哥打電話。

“暖丫離家出走了,怎麼辦?哪裏都找不到她。”

“你別急,先找找家裏,看看她是不是躲在哪裏了?”周小哥顯然已經到公司了,正在開晨會,壓低著嗓子跟我說話,“不一定就是離家出走了。”

“我都找過了,連箱子都翻出來看了,真的哪裏都沒有。”我繼續哭,一邊哭一邊在樓道裏翻翻找找。

“那你先在附近找找,我馬上趕過去。”周小哥說著掛斷電話。

等周小哥趕回來的時候我正不知所措地坐在樓下的石階上,他拉著我又四處找了找,問:“你帶她去過哪裏沒有?”

“她膽子小,不愛出門,我就不勉強她出門了,所以基本哪裏都沒去過。”我啞著嗓子答,跟著周小哥的腳步四處找,邊找邊抱怨,“她怎麼會離家出走呢?我對她那麼好……”

“不會是因為炭丫吧?”周小哥提醒我,“她不喜歡炭丫,你又老護著炭丫,她覺得自己在家裏失去地位了。”

“怎麼可能?我把炭丫帶回來還不是怕她自己太孤單嗎?而且炭丫小,我護著她也是應該的,總不能看著她欺負小的也不理不問的吧?她哪裏失去地位了,我最喜歡的還是她。”我很委屈。

“可是暖丫不懂這些,她隻知道,你突然又帶了一隻貓回去,那隻貓搶她的吃的,搶她的床,她保護自己的地盤卻被你罵,甚至被你打……”周小哥回頭看我,“你是為她好,但也許你的方式太粗暴了。”

“是這樣嗎?”我不太相信。

“她現在就像你跟你媽鬧別扭那會兒的情緒一樣。”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真的說不出話來了,可能我真沒考慮到暖丫的感受,隻是一門心思覺得為她好,從不覺得自己有錯,被反抗之後還覺得無比委屈。

那麼,當初我媽是不是也是這樣感覺呢?

就這麼盲目地找了一個上午,最後我們終於找到了暖丫,她縮在我帶著她離家出走那天坐過的長凳下麵,白白的一團像被遺棄在路邊的糯米團,灰灰白白沾了一身塵土,我奔過去叫她的名字,她聽到我的聲音抬頭就往我這邊衝,一直跳進我的懷裏,就再也不肯出來,還使勁往我衣服裏鑽。

她被嚇壞了,她不知道去哪兒,她一直在這裏等我來接她回家。

就像我當初一樣,也一直在等著誰接我回家。

我抱著受驚的暖丫,眼淚刷刷就流了下來,她也在我懷裏嗚咽,如果貓有眼淚,我想她一定也在大哭。

“有其母必有其女,暖丫的脾氣跟你真像。”周小哥在一旁糗我。

“哪裏像了?”我紅著眼睛瞪他。

他笑:“慪著一口氣,悶悶不吭聲,然後再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忘記了世界上有個詞叫溝通。”

“我跟暖丫怎麼溝通?我又不會貓語。”我反駁。

“你跟你媽總可以溝通吧?據我所知,你精通漢語,還精通你家的方言,偶爾還來兩句英語,人才啊你是。”周小哥憋著壞嘲笑我的樣子很欠抽。

可我這次不想抽他,因為他說得對,這麼多年來,我跟我媽,甚至我爸都缺乏溝通,或者說我一心想著反抗,根本沒注意到,原來事情是可以用溝通的方式解決的。

5

將暖丫帶回家後,我暫時先將炭丫與她分開,兩個丫頭各自有自己的領地,有自己的碗和水杯,有自己的窩,雖然她們喜歡爭奪我的床,但是緊張的氣氛慢慢緩和了。

我不許炭丫搶暖丫的東西,也不再責備暖丫,在兩個小家夥第一次友好地互相給對方舔毛的時候獎勵她們吃罐頭,誇獎她們是世界上最乖巧的貓丫。

周末的時候我跟周小哥回我家,飯桌上我盡量溫和地跟老爸老媽說話,偶爾老媽因為一些小問題指責我,我也不回嘴,傻笑著帶過,漸漸地,老媽指責我的次數開始變少了,我明白了,態度真的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晚飯過後,老媽洗碗,我擠在旁邊東摸摸西看看,最後忍不住問了壓在心裏許久的話:“媽,你為什麼沒留外婆的照片……想她的時候拿出來看看不也挺好嗎?”

老媽的動作頓了一下抬頭看我,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洗碗:“你什麼都不懂。”

要是以前,聽到這樣的話,我肯定又會跳起來,肯定又是一場爭吵,但是這次我沒急,我想聽聽老媽接下來想說什麼:“我不懂,你告訴我呀,告訴我,我就懂了。”

老媽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眼神變了變,還是回答說:“老一輩有傳統,照片是人留在世界上的牽掛,離開的人把自己生前所有的照片都帶走,就能無牽無掛地投胎轉世了。”

比起自己的思念,老媽選擇了讓外婆無牽無掛地離開,我卻一度以為她薄情……

我站在老媽背後,隻覺得鼻頭在發酸,隻想罵自己渾蛋,那句“對不起”哽在喉嚨裏,怎麼也說不出口。

“唉,其實也不怪你什麼都不懂,怪隻怪我和你爸那麼早就送你去上學……”媽媽洗著碗,歎了口氣,“那時候也是沒辦法,你爸工作忙,你妹妹還小,你爺爺奶奶身體也都不好,我顧老的又顧小的,實在顧不上你,有一次你自己跑出去玩差點掉在水溝裏淹死,我想著把你送去學校,至少你是安全的……誰家五歲的孩子不想著玩啊,我知道你有怨氣,所以什麼都想給你最好的……”

“媽,別說了……”我在她身後泣不成聲,“對不起,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就是個渾蛋、傻子……”

“哎哎哎……你這死丫頭,好好的哭什麼?”老媽轉過身來對我嚷,但是嚷著嚷著眼圈也跟著紅了。

我不想哭,可我忍不住,周小哥說得沒錯,我就是棵豆芽,還非要冒充大樹,幸好暖丫這個小家夥將我折騰了一番,讓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實樣貌,讓我知道自己其實是多幸福。

那之後的很久很久,我都會看著暖丫和炭丫熟睡的樣子,小聲地笑,周小哥問我笑什麼,我驕傲地回答說:“我有兩個閨女,而且我把她們養得又白又胖,這不值得驕傲嗎?”

“白癡。”周小哥笑著罵我,然後就去忙自己的事,不理我的瘋言瘋語。

可我是真的很驕傲,我有兩份全心全意的陪伴,我永遠都不會孤單。

南門大俠

1。

我無法忘記那張醜臉。他太醜了,醜得堪比現代藝術,嘴巴寬厚,鼻梁塌陷,臉上雀斑橫生,兩隻小眼幾乎沒有眼白,仿佛刀片在倭瓜上劃出的兩道小口,讓人一度懷疑他無法看清這個世界。

比長相更奇怪的,是他的名字——周紅霞。這是女孩子的名字,是地道的鄉下女孩子的名字。沒人猜得出他父母起這名字的初衷,或許連他父母都曾鬆一口氣,幸虧這不是女娃,男娃長成這樣,已屬家門不幸。他的同鄉大勇告誡我們,不要叫他“老周”或“紅霞”,“老周”是他爹,叫“紅霞”他會急。從小到大,他隻認“大霞”這一個名字。

大霞與我同上縣中,準確地說是縣裏的三中,是全縣教學質量最差的高中。這裏收容的盡是沒考上一中、二中的小敗類,也從沒有人自這裏升上過大學,莘莘學子,碌碌青春,不過是為了高二結束時的會考,會考結束,拿著一紙高中文憑走人。

大家第一次在宿舍相會,坐在床鋪上群聊。孩子們認識的方式很簡單,每人講一個黃色笑話,我顯然不在行,憋半天,憋出“莎士比亞”的老梗[老梗,指被用了無數次的舊搞笑橋段,或是大家都聽過的笑話。

]。多數人麵露憾意,應付性地咧嘴了事,大霞卻不懂,扭頭問身邊的人,瞪著小眼期待答案,然後狂笑不止,誰都勸不住,越勸笑得越放肆。他也不許任何人碰他,一個樂到極點的人,全身都是敏感的。

當晚,他賄賂同學,調換床位,主動與我做起朋友,自此陰魂不散,自習課挪過來聊天,放學拉我一起吃飯,連晨跑都故意擠到我後麵。我雖然不敢正眼瞧他,還是接受了這份情義。大霞其實人不錯,有著山裏人特有的仗義與豪爽,隻要你開口,他什麼都肯幹。

周末,大霞從老家帶來一袋糧食,準備去食堂換成糧票,有同學問:“大霞,這麼一大袋子,你抱得動嗎?”大霞愣一下,搬起地上的糧食拋向空中,一邊拋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看我能不能!你看我能不能!”宿舍裏哄笑起來,叫好聲此起彼伏,大霞受到鼓舞,咧著大嘴將糧食拋得更高。突然,他停下來,丟掉袋子,收起笑意,噘著嘴巴說:“笑你們個頭,就知道你們是愛笑話我們山裏人。”大家笑得更開心,劈裏啪啦倒在床鋪上。

熄燈前,有同學問:“大霞,你老說你一米七八,你能腳蹬住這邊的上鋪,手摸到那邊的上鋪嗎?”大霞放下手裏的書,坐起來說:“什麼叫摸到?我能用手抓住對麵的上鋪,不信你們把我托起來試試。”眾人托起大霞,大霞完成任務,正待炫耀,門口傳來女班主任的聲音:“都幾點了,鬧什麼鬧!”所有人第一時間滾回床鋪,隻留下撐在空中的大霞。班主任走進來問:“紅霞,你幹嗎呢?”大霞汗如雨下,卻動彈不得,喃喃地說:“張老師,我……我沒幹啥。”班主任說:“還不回你床鋪睡覺去!”大霞委屈地說:“張老師,我……我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