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七分命三分運。大意是說一個人從出生那一刻起,這一生的命運格局便注定了,是達官顯貴還是尋常百姓,是風生水起還是庸碌一生,都有定數。既為定數,命書裏便早有記載,更改不得。對於那些相信人定勝天的人來說,這自然被歸為迷信,無怪那些“不信命”的人才會打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旗號。
說來“七分天注定”似乎也並非全無道理,一個人來到這世上,大到父母血緣、家世淵源,小至相貌身材、智識建康都是確定的。剩下的“三分打拚”即是承認人後天的勤奮努力,卻也逃不開機緣巧合,而這,似乎冥冥中又自有定數。
無論世人如何評說,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文素汐大抵逃不出“命好”的範疇。她出生於小康之家,雖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卻也從未缺衣短食。爸爸是文學係教授,母親是舞蹈演員,偏偏她又會投胎,眉眼肖似母親,煙波婉轉,鼻子卻揀了父親的便宜,直而挺拔,頗有幾分英氣。女生男相,本就是富貴之相,而她的嘴不知道像誰,笑的時候滿麵桃花,不笑的時候略微有些剛毅決絕的樣子。大伯曾說,她這樣貌,生在古代大概是個女將軍。
從小到大往人堆裏一擱便是卓爾不群,也難怪初見她的人總覺得她有幾分冷傲,一副很有主意的樣子。文素汐也的確有大大的主意。她從小在充滿文藝氣氛的環境裏長大,按照父母的設定,大學應該主修文學理論,在佶屈聱牙的釋義裏做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她卻偏偏在誌願表上填了電影學院,半步躋身娛樂圈。以文素汐的模樣和身段,大概也是有資格吃演員這口飯的。但她偏偏選擇了製片專業,做了最需要麵麵俱到的製片人。
製片人,幹著最瑣碎最繁雜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卻置身幕後,跟大眾眼裏的風光拉扯不上什麼關係。憑文素汐的資質,是有機會成為大紅大紫的女明星,被資方、導演等一眾人哄著捧著的。為什麼一個女孩子家家卻偏偏選擇上天遁地,既要負責跟投資人死磕資金規模,又要跟編劇溝通劇本,還要在經紀人和演員中間斡旋,財務審核、拍攝進度、連劇組裏突發的人員危機都需要她一一擺平。到底是為了什麼?大概隻有跟隨文素汐七年的資深助理悠悠知道,她曾這麼評價文素汐:素汐姐,就是喜歡千軍萬馬任我指揮的感覺,賦閑對於一般人是享受,對於她就是活受罪。跟文素汐相識多年,一路提攜她,見證她步步生蓮的投資人唐懋也懂,他曾對文素汐說:素汐,你就是喜歡大權在握的感覺,天生的將相命。
有人說文素汐不是命好,而是命太好。她畢業進入唐懋的公司,從執行製片做起,才兩部戲就獲得了獨立製片的機會,這自然少不了唐懋作為貴人的幫扶,可文素汐一出手便例無虛發,作品一部比一部成功,無論口碑還是票房一次次刷新業內記錄,短短幾年間就在圈內聲名鵲起。你要問她自己信命嘛?成長太過順遂的人是不會考慮到命運這件事的,隻有那些命途多舛的人才會認命,或者抗命。
萬事總是水到渠成,對文素汐來說,什麼都太容易了,難以燃起功利心,所以才需要把自己投入到一件一件棘手的具體事務裏,以對抗那種莫名的,跟這個世界沒什麼關係的虛無感。從這個角度來說,文素汐相比一般人又是缺失的,就像從小到大,捧花者無數,她卻從未對誰動過心。倒不是說她不懂愛,相反,她在別人的紅塵俗世裏獨有一份深刻的洞見。她隻是沒有愛上任何人,卻莫名有一種依稀仿佛深愛過的感覺,對某個不知名的人。
她還記得嗎?畢竟幾世為人,忘途川裏走幾遭,便不複前塵往事。她不會記得三千年前,她被山賊圍困,眼看利刃朝自己砍下卻來不及拔劍,赤語涉險現身,用寫命筆救她於刀下;她也不會記得當年她曾奉命揮師伐楚,眼看兵敗垂成,差點葬身於火海箭雨,又是赤語違反天條替她改寫命書;她自然也不會記得,最後她替赤語擋下的那三箭,變成累世的胎記,她隻當是胸口三顆尋常的朱砂痣。就像她不會記得那片蒲公英花田,風一吹便好似下了一場白絨花雨,她早就忘記了,她曾是周朝威風凜凜的女將軍,就像她忘記了,史書無人記載的朝代裏,她曾有一個名字叫姞婉。
自掌管人間命運的陰陽洛在北鬥七星天遺失,造成人間災禍連年,無數人命格支離破碎,北鬥便派出數名寫命師下凡,一邊尋找陰陽洛,一邊修補人間因此混亂的命數。昭王十九年,昭王伐楚,派姞婉將軍奪取稀世珍寶,傳說,得此寶物者得天下。事成北歸的途中,中了楚軍的埋伏,被火牆圍困,箭矢四麵八方而來,六師軍隊如甕中之鱉,被流矢刺穿的士兵接連從馬背上跌落,滿地逃竄著燃燒著的身軀,哀嚎四野,前方部隊好不容易廝殺出一個缺口,保護姞婉突出重圍,一隻流矢射中她的貼身護衛,她勒馬反身營救,稍息,疾風忽至,封鎖了最後的退路,她看著火光中苟延殘喘的士兵,決意陪他們拚殺到最後一刻。
突然,一支支飛向姞婉的利箭突然調轉方向,刺向楚軍陣營,楚兵接連倒下。一位長袍男子持筆捧書從火光中走出來,而火焰卻不能傷他分毫。寫命師赤語再度揮筆,一道閃電劈亮半個天空,大雨傾盆而下,大火隨即被澆滅。眾人皆驚,隻見月朗星稀並無一片雲彩,“下雨了,下雨了……無雲落雨,此乃吉兆!衝啊!”六師軍隊裏一呼百應,朝楚軍衝殺而去。
赤語:“渡船沉沒,昭王恐已葬身江底。“
姞婉一驚,問:“那你為何而來?“
赤語反手用命筆隔擋掉從背後刺來的流矢:“我先助你離開。”
一名六師士兵被楚兵一刀砍中左肩,倒在姞婉腳下,她揮劍如刀,結果掉追殺的楚兵。回頭對赤語道:“你既有神通,快去就昭王!”
赤語:“這是他的命數,救不了。”
姞婉:“命數?那我也有我的命數!你又為何救我?”她看向前方在楚軍刀下不斷倒下的士兵,“我是將軍,就當戰死沙場!”說罷飛身上馬,衝向楚軍,赤語緊跟著騰空而起,落在姞婉馬背,試圖從背後控製韁繩帶姞婉離開,姞婉用劍柄抵住赤語胸口,留出一個回環的空間,從側麵鑽出赤語雙臂的包圍圈,翻身下馬,抬劍照著馬臀一拍,赤語還來不及反應,便被受驚的馬帶著朝反方向奔走。此時,赤語身後三名追兵趕到,同時拉滿弓,三箭齊發,姞婉見狀大驚,眼看箭發如飛,已來不及阻止,當下騰空而起,以身體為盾,替赤語擋下三箭。赤語正要持筆改命,卻看見姞婉的命書上,出現了一個“死”字。
六師軍隊南攻楚國,全軍覆沒,昭王死於漢水之濱。南征的失敗,不僅是周王朝由盛到衰的轉折點,也是楚國強大到足以與周王朝抗衡的一個標誌,後來楚國成為春秋五霸之一,雄踞南方,問鼎周疆。
寫命師赤語因擅改凡人命數,監禁於北鬥。姞婉因替赤語擋下三箭而亡,脫離原有命格,從此轉世陽壽不過三十載。
《一億孤行》主題曲發布會開始前半個小時,文素汐被延滯在會議室內給幾個投資人宣講新戲創意。助理悠悠的催命電話來了好幾通,都被文素汐默默摁掉。
聽完文素汐的宣講,錢老板不置可否,盤著手裏一長串珠子,半晌擠出幾個字:“嗯……像這種仙俠的愛情故事,最近還有熱度嗎?”不待文素汐開口,另一位投資人易老板操著一口夾雜撇腳英文的京腔搶白:“咱玩的是CULTURE!先甭說這STORY!就這IDEA,我認為起碼都值BIL個LION!”
錢老板聞言微微點頭:“是這樣,我們最近成立了個經紀部,也簽了不少新人演員……素汐要開新戲的話,我們完全可以合作嘛!”
文素汐幹脆應承:“好啊!我先看看演員資料,之後挑幾個合適的角色備著。”
易老板忙攔過話頭:“不是,錢總剛剛可能沒大說清楚,我們的想法呢,是給我們的演員量身定製一部戲!隻要這件事由素汐來抓,我們的資源絕對ALL IN!”
文素汐聽罷,略微挺身往椅背上一靠,莞爾笑道:“那我是不是還得去采訪采訪你們的演員,看看他們都喜歡、能演什麼角色啊?”
任董一急抬腳想在桌下踢凳以示提醒,文素汐略微側身躲開,隻聽“哐啷”一聲,任董的腳撞上了桌腿。文素汐瞧也不瞧他一眼,站起身來抬腕看表:“我向來是有了好故事,再去搭配最合適的演員班底。”說完就朝門大步走去。任董見狀,急忙打圓場:“對了!今天素汐還有個主題曲的發布會,一不留神快到時間了,讓她先行一步,定製新戲的事咱們再聊。”
執行製片小董早抱著文件候在門口:“汐姐,再跟您確認一下海報,任董覺得還是用花海的那張好。”
文素汐:“我昨天晚上在群裏怎麼說的?花海的那張修的演員都沒有人樣了怎麼發?就用藍色那張,有什麼問題讓任董找我。”
“是,那我抓緊準備物料,那兩篇大V的推廣文寫好了,今明兩天我盯著他們轉發。”
文素汐囑咐道:“重點在於他倆要同時段轉載!效應都是累加出來的!”
正說著,財務小碎步的跑來:“汐姐,有一張請款單麻煩您簽一下字。”
文素汐邊走邊簽,遞回付款單,瞥見助理小張抱著禮服站在一旁,漲紅了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文素汐歎了口氣,示意她有話快說。
“汐姐,悠悠讓我提醒您換禮服。悠悠還讓我提醒您,十一點一定要出發,現在已經過了五分鍾了……”
文素汐沒有停步,接過禮服,哼出一句“知道了”。
不多時,文素汐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回頭無奈地望著“背後靈”:“還有什麼事?”
助理小張囁嚅著:“那……您現……在要去哪?”
“我是不是得換禮服?”文素汐走進辦公室,反手將門重重關上。長長地舒了口氣,甩掉高跟鞋,將手裏的禮服扔到沙發上,從化妝包裏挑揀出一根皮筋,把長發紮成一根利落的馬尾。她重重地將自己跌坐在老板椅上,雙腿交疊,隨著轉椅輕微搖晃,閉眼拉開抽屜,從琳琅滿目的巧克力堆裏隨意摸出一顆,送進嘴裏。唯有甜食能短暫慰藉這一天兵荒馬亂身不由己的生活。前一刻幹練、精明、強悍的文製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眉目清澈,有點孩子氣的文素汐,甚至隨著電話鈴聲輕輕的哼唱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助理悠悠急得快哭了。
文素汐不情願的從座椅上起身,一邊換鞋,一邊安慰悠悠:“我已經在路上了,就快到了。”可悠悠畢竟是跟了她七年的助理,帶著哭腔說:“完了完了,一般你這麼說,應該是在剛準備出門,但是還沒出門的階段,我猜你才剛換上球鞋吧。”
文素汐聞言無聲笑起來,把另一隻腳踩進球鞋裏,佯裝進隧道信號失聯,掛了電話。心裏笑罵:好一個知我莫過張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