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裏的孩子原本是不想要的。那時候隱在鄴康城的一家江湖黑店裏,江湖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掌櫃的收了足夠的銀兩便能打包票護你周全。
“娘娘……”張德福捧著藥碗顫巍巍放到桌上,躬著老腰眼巴巴地看阿昭。
那藥汁泛黑,搖搖曳曳,阿昭的手撫在肚子上,默了良久,然後把碗端起來。
老德福的眼睛眉毛都快皺到一處了。
沁兒對藥汁心悸猶存,趴在阿昭的膝蓋上仰著小腦袋:“桐桐不要喝,要妹妹~”那眼中祈盼,水汪汪的。
阿昭的手便抖了抖。
從門外歸來的獨孤武著一襲夜行衣,滿身帶著初夏夜的涼氣,還來不及將青竹鬥笠摘下,一晃衝到阿昭的跟前,將她的手腕攥起。
阿昭整個兒差點站不穩,咬著牙,氣喘籲籲地問他:“你憑什麼管我?”
她後來想,她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凶殘。自從變成青桐之後,她已經離從前嬌矜內忍的司徒昭越來越遠了。可是她怕錯過那一瞬間,然後她就沒有勇氣再喝下去。
獨孤武任阿昭胡鬧掙紮,他微仰著下頜將阿昭的臉箍進胸膛,然後環住她的腰,背著她把藥汁冷酷地潑掉了。
他說:“就你憑占著她的身體!”
赫青族的血性男兒,天生帶著股道不出來的冷冽霸氣。阿昭怕繼續爭吵把沁兒嚇著,後來也就沒有再去喝。
這個孩子卻似也曉得自己並不招人喜歡,偏生要頑強的活著。路上那樣顛簸,阿昭刻意不去惦記,然而她卻依然一日比一日的長大。也不去為難阿昭,阿昭從懷孕開始到現在,胃口一直很好,不像懷沁兒的時候那般嬌貴,動不得,吹不得。
人也是怪,命越低賤,偏活得越拗。
老太監張德福很珍惜如今的生活,他對於阿昭就像是個包容的長輩。見阿昭一直看著獨孤武走遠的背影,便歎了口氣提醒她回屋。
阿昭暗裏擔憂,不知為何說出來的卻又變作狠話:“才九個月多些,哪裏說生就能生了?這樣落雪的天,他自己找罪受……走,不理他。”
哪兒想才天黑時刻,那肚子竟然當真就痛了起來。少腹下一陣一陣地抽-搐,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牢,一個人躺在廂房的木床上,痛得冷汗直冒……怎生得竟比上一回還要疼?五髒六腑都像被拖墜出體外,半拉子的堵在洪口上,進又進不去、出又出不來。
獨孤武卻還沒回來。
老德福提著桶熱水,他是個太監不是產婆,急得團團轉。
沁兒蜷在阿昭的身畔,以為阿昭要死了:“不痛、不痛,桐娘不要哭。”小手兒撫著阿昭的眼睛叫阿昭不要哭,自己卻眼淚汪汪的冒出來。
“嗯——,不痛!”阿昭咬緊牙關,將身下的毛褥子攥成了一條條麻花,頻頻對老德福說:“你去院子裏看看……唔,去看看他回來了沒有?”
往日裏嘴硬又要強,這時候才多麼想要身邊有一個男人的保護。可是除卻這個恨不得殺了自己的年輕武將,她便沒有別人。其他的人都已經不再屬於她。
可惡獨孤武,往常他下山傍晚一準回來,這會天都黑了卻不見人影……是白天把他惹惱了,他賭氣不肯再出現了嗎?……不出現也好,免得頻頻擾自己心煩。
“還、還不見獨孤兄弟,老奴這就下去找找,夫人你要挺住!”張德福打著火把走進來,因著擔憂,額頭上一排都是汗。
這時候下山就是死了。
阿昭把他喊住:“別去,你去了我就當真隻剩下一個人。去……去廚房把剪刀烤烤,我自己來!他要走就讓他走吧,早該走了的……”
“呱當——”
院子裏的木柵欄卻忽然被撞開,沙沙沙,棉靴踏雪的聲音三兩步便到得門前。獨孤武臉上掛彩,袖口與膝蓋均被利器劃破,棉絮沾著濕透的血水滴滴答答,寬背上卻搭著個產婆。
喘著粗氣道:“產婆們不願山上,誤了時辰。你在,我就不會走。”
他的身型魁梧,將門外雪地打出一條頎長青影。二人對看了一眼,那剛毅容顏上的雙眸炯亮,有一抹堅定不言以表。阿昭不知道他這話是對著自己說,還是對著他的少時青梅說,隻那一瞬間,她心裏頭哪根弦卻似乎為他悸了一悸。
孩子出生得很順利,先出來一個姑娘,把門外張德福樂得老淚斑駁,結果還來不及道喜,另一個又出來了。一對兒千金朱唇粉肌、靈秀可愛,眉眼間倒並不十分相像,很容易便能分辨。
不過阿昭不承認,阿昭說:“你不要這樣看著她們,她們全都隻像我自己。她們隻是我司徒昭一個人的女兒。”
獨孤武才懶得理她睜眼說瞎話。這兩個小丫頭簡直和她們的娘親一樣能吃能睡,坐月子的阿昭碰不得水,張德福又太老了,每天光是洗尿布、哄尿布、照顧淘氣的沁兒,就足夠獨孤武從早忙活到晚。
想當年他可是戰場上赫赫威名的鐵血將軍,如今卻做起了婦人家家的活計,心裏頭慍惱阿昭的麻煩,然而看著她輕攬孩子喂奶的側影,卻又忍不住想對她好——情不由己,棄之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