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上海。
歐式高腳桌上的華生牌電扇呼呼地轉著,可這風力實在有限,無法驅散流竄在空氣中的悶熱。電扇是今年的新品,銅綠色的底座,鋁製的外殼裏有四片扇葉子。
杜加林站在穿衣鏡前,正在努力地扣香雲紗小馬甲的扣子,無奈胸前鼓漲漲的,最後一顆扣子怎麼都扣不上。這一年的上海還沒開展天乳運動,女子仍以束胸為美。等過幾年,隨著阮玲玉在電影裏佩戴義乳,胸罩才能流行開來。
杜加林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七天了,到現在她還是想不通自己為什麼穿到了民國。她一邊係著扣子,腦海裏又重現出七天前的情景。
七天前,她還在2017年,當時的她正在七教301上課,當她講到希波戰爭史第二卷的時候,講台上的燈管突然砸了下來,穩穩地砸在她的頭頂,杜加林頃刻就倒在了講台上,那是她從牛津回國的第三個月,希臘史的課才講到第四周。
再醒來時她已經躺在法租界廣慈醫院的病房了,周圍白花花的一片,滿屋子彌漫著醫用來蘇水味,一個典型高盧人長相的白人醫生操著蹩腳的中國話對她說,傅太太你終於醒了。
“傅太太?”杜加林掙紮著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四周,床頭櫃上有麵玻璃鏡,她抄起來照自己的臉,單眼皮腫眼泡,眼睛狹長眼尾略彎,標準的桃花眼。她本人可是大歐雙,好多人一看到她的雙眼皮就問她是不是在醫院割的。鏡子裏的人不是她,可她的靈魂確實附著在這個身體上。
當時的杜加林宛如哲學家附身,思考著最基本的哲學問題:我是何人?我置身何地?
她用並不熟練的法語問醫生:Excusez-moi, En quelle année sommes-nous?杜加林學了六年的希臘語,對其他印歐語係的語言也算有些了解,但這些僅限於閱讀層麵,她幾乎沒開口說過法語。
醫生愣了一會兒才領會她的意思,從門口的報刊架上拿了一張《法語上海日報》遞給她。
上麵的日期寫著: Juillet 1925。
1925年?杜加林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真的很疼,並非在做夢。
“少奶奶,你終於醒了。”床旁椅子上一個穿著翠色衣褲梳著麻花辮的姑娘邊揉眼睛邊說道,她剛才不小心趴椅子上睡著了,這時才注意到病人醒過來。
杜加林把頭轉向她,“我怎麼會在醫院裏?”
“您應該是不小心踩空,從二樓摔下來的,我發現您的時候,您已經倒地不醒了。我當時害怕極了,就去報告了老爺,是老爺派汽車夫把您送到醫院來的。”說話的姑娘叫小翠,是傅家的小丫鬟。
“可我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杜加林一邊摸著頭痛苦地說道。話是假的,可痛苦是真的。
對於杜加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這個行為,醫生歸結為腦震蕩的典型症狀,多臥床休息,不久就能恢複過來。
醫生走後,隻剩下杜加林和小翠在病房裏。要想知道自己是誰,隻能從小丫鬟下手了。
“少爺呢?”小翠提了老爺卻沒提少爺,可有少奶奶就得有少爺,莫非這少爺沒了。
“少爺去英格蘭讀博士了。” 說著,小翠豎起三根手指頭,意思是去了三年了,“您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哪裏是不記得,明明是不知道啊。
在醫院裏,杜加林接受了自己靈魂附著到別人身體上的事實,但這身體的主人是誰,她是出院後才弄清的。
杜加林當天傍晚就出了院,她是坐黑色八缸七座林肯轎車回到傅公館的。這輛車在當時絕對算是豪車了,在民國十四年隻有大富之家才開得起汽車,舶來的汽車貴,油費更是不便宜。雖然二十一世紀的油價總是被嫌貴,但跟民國一比,絕對是小巫見大巫。
杜加林那天從醫院出來就見到了傅老爺,也就是原主的公公。她從醫院由小翠攙扶出來的時候,傅老爺坐在駕駛位後麵隔著玻璃窗同她點頭示意。雖然杜加林隻看到了傅老爺的一張側臉,但她一眼就認定這是一個高大且氣派的中年男人。
司機下來為她開門,杜加林和小翠坐在第二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