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段柏文1(1 / 3)

若動了心是死路一條

我死得其所

――摘自段柏文博客《臆想是種強迫症》

(1)

心事長,衣衫薄的十七歲,我遇到她。

開學第一天,她走進教室的時候我誤以為她是我們班的女生,拍老師馬屁所以幫老師拿講義。直到她做完自我介紹手執教鞭站在講台上,用略帶童音的甜美嗓音帶大家誦讀起《沁園春雪》,我還猶如在夢中。

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年輕,這麼漂亮,這麼有品的老師?!

而我又偏偏撞大運,被分到她班上。

她姓李,叫李珥。一開始大家都叫她小李老師。一個多月後我知道了她的外號——小耳朵。我承認我可憐的心就快被這個妙不可言的外號活活搞死了,那個晚上我在一張紙上寫了無數個小耳朵小耳朵小耳朵,紙都快寫不下的時候,我才偷偷在角落裏寫了三個我自己都快看不見的小小的字:段柏文。

和一紙深情並茂的“小耳朵”比,“段柏文”三個字偷偷摸摸地趴在那裏,像一雙心懷鬼胎居心叵測的小眼睛。

“段柏文,你的班費沒交呢?”若沒記錯的話,這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沒錢了啊。”我說。

她就站在我的課桌邊,伸直手臂取出我放在文具盒裏的五十元錢問我說:“這是什麼?”

我故作幽默:“票麵太大,怕你找不開嘛。”

她在四周嘻嘻嘻哈哈的笑聲裏把錢找給我。我聞到她指尖特殊的香味,像六月清晨的茉莉鑽進我的鼻孔。我如同被瞬間點穴,整個人軟得像個沒出息的爛柿子。

待她走了,同桌於池子低聲罵我說:“好個老段,連老師都敢調戲!”

“注意用詞!”我嗬斥她。

“你是故意不交班費的吧。”她哼哼。

準確地說,於池子算得上是我的發小,我們從幼兒園的時候開始就是同學,我倆之間,用一個字形容:熟。用兩個字形容:太熟。被她看穿我有些心有不甘,不過我並沒有多做解釋,我早知道這個世界紙包不住火,刻意隱藏和欲蓋彌彰都是頂頂愚昧的一件事。

隻是於池子不肯放過我,在午餐時間問我三次:“你是不是喜歡上小耳朵老師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嘛?!”

“是!”我坦白承認。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這樣回答她,我想好好吃完這頓午餐的可能性等於零。

於池子冷笑一聲:“也不怪你忽然開竅,我們班一半男生暗戀他,不過很可惜,據新華社最新消息,人家已經名花有主啦。男朋友那個帥就不提了,還特有錢,用路虎接她下班,你們這幫臭小子,全被比下去,比螞蟻還渺小!”

我裝白癡:“路虎是啥玩藝兒?”

於池子憤憤地說:“你就演吧,有朝一日拿了金馬獎或許人家會多看你一眼。”說完這話,她端起飯盤,坐到了靠窗的位子上去。

她憤憤不平的樣子讓我覺得滑稽透了。九零後的女生都一個樣,不是活在電視劇和漫畫的世界裏,就是活在追星的世界裏,不是為毫不好笑的事情笑得全身痙攣,就是為不該生氣的事氣得七竅生煙,不成熟到了極點。

我對這些女生以及她們的將來著實沒什麼指望,於是乎,初中三年,身邊好多人都戀愛了好幾輪,我卻在這方麵毫無建樹,成為眾人恥笑的笑柄,畢業晚會上還被好事者於池子榮幸地頒發“永不開花的鐵樹”手繪證書一枚。

那天晚會結束後,我們幾個平時關係好的男生決定背著大人出去喝點酒,向我們的成人儀式發起最後的猛烈的進攻。有人介紹了一個很來事的酒吧,叫“算了”。那還是我一次去酒吧,氣氛不錯,音樂正好。我喝得酩酊大醉,和大家堆啤酒瓶玩,正HIGH到極致的時候有不認識的女生過來跟我要電話號碼,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喝高了,整個人趴到我身上,連聲叫我“帥哥哥帥哥哥”,叫得我頭皮發麻。我推開她,大喊一聲“救命啊”,就跌跌撞撞奔出酒吧大門,一頭撞到正來找我的於池子身上。誰知道那女生還不放過我,竟然追著我跑了出來,要不是被於池子一聲怒喝硬擋回去,我搞不好真要撥打110脫險了。

所以說,段柏文什麼都不怕,就怕女人。

然而這一切,在遇到她之後仿佛一下子全都變了。我少得可憐的“情商”突飛猛進不說,人也變得多愁善感,就連飛輪海的某首歌中我總是聽不明白的歌詞都被我一下子理解了: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我感覺我變了誰讓我變了

原本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卻被你解開了簡單的解開了

我盼望每天的語文課,像兒時盼望每個可以撒歡兒的周末。她走進教室我的呼吸就開始變得困難,肢體變得僵硬,思想搖擺不定。在她的學生裏,我顯然很不出眾,她找人讀課文也好,回答問題也罷,我都仿佛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外。有時候我很希望她能發現我,大聲叫我的名字,但我又怕那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我會因為緊張而回答不出一個最最簡單的問題,從此在她心目中留下“劣等生”的可悲形象。

因為她,一向光明磊落自由來去的段柏文無可救藥地淪落到整日患得患失神經兮兮的地步。才明白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原來說的是這檔子事。

而我和她真正的交鋒,是從一篇作文開始的。

那一次的作文題目叫《我的高中》,拿到這個題目我就準備捉弄她一下。

我的開頭是這樣的:

就這樣決定了,我要去天中讀高中,我暗下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上天中!

我上天中的念頭是由一個有一個奇怪名字的女生激發的,她有著一雙溫柔的眼睛,生著副漂亮臉蛋兒,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當時她就住我們那棟房閣樓上,她因為常常見到我讀書,就留心我,所以我們很快就相識了。認識沒多久,她就下斷論說我“具有談情說愛的天賦”……

她的評語很快就回來了:你真能瞎掰,就快趕上高爾基了。請重寫。

那篇作文沒分數。她當然也知道我抄襲的是高爾基的《我的大學》。不過沒什麼,一切都是在我預謀之中的。於是我很乖地重寫了。我去她辦公室交作文本的時候她正在批改作業,我沒有敲門,一直走到她身邊她都沒有發現。我下意識地去看了一下她的耳朵,在陽光下薄薄透明的一片,讓我實在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捏。

“老師。”我輕聲喚她。

她竟然沒聽見。

“小耳朵老師!”我大聲喊,她轉頭,用左手拍拍胸脯,驚甫未定地說:“你進來不知道敲門嗎?”

“敲了。”我撒謊。

“哦,對不起,可能我沒聽見。”她的臉竟有一絲微紅,看上去真是可愛極了。

我把作文本從身後拿出來,遞給她。

她接過,問我說:“你為什麼要做抄襲這種無聊的事呢?”

“因為你的作文題目實在太土。”我說。

她對我蓄意已久的挑釁壓根不介意。而是微笑著說:“難道這就是你抄襲的借口?”

“說對了一半。”我答。

“哦?”她好奇地問,“那還有一半呢?”

“你猜。”丟下這兩個字,我倉惶而逃。

快步走出她的辦公室,秋天的午後的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真怕自己再呆下去一秒鍾,就會情不自禁地說出一些萬萬不能說的屁話來,然後被她一巴掌扇到外星球去。

可是這能怪我麼,怪隻怪她太美好,美好到簡直可以把我字典裏那個叫“控製”的詞完全刪除掉。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必須承認的是,因為她,我沒法控製我自己。

周末我終於見到那輛傳說中的路虎和那個傳說中的帥哥。那天我在宿舍裏逗留的時間有點長,到校門口的時候已經快七點鍾,我看的那一幕是她差不多是被強行綁架到了車上,然後那個男的隨後坐上了車,車子開走了。

鬼使神差,我攔了一輛車跟著他們。

帥哥一直用背影對著我,因此我沒看清他的樣子。但光從她的表情以及她跟他掙紮時的樣子,我就能看出她對上他車的極不樂意。我坐在出租車上,大書包像塊大石頭壓得我心頭堵得慌。想到她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或者有可能被人欺負,我就覺得心裏像被火燒一樣的痛。大約二十分鍾後,路虎拐進了一個小區,而出租車進不去,我隻好付帳下了車,呆呆地站在小區門口思考何去何從。

十分鍾後我晃進了小區,很快我就找到了那輛車,它停在24號樓的樓下,黑色的車身在黃昏臨暗的暮色下閃著尊貴的光茫。毫無疑問,這是一輛趾高氣揚的車,像一匹很難馴服的藏獒,毫無疑問,這輛車的主人是一個趾高氣揚的人。我挨著這輛車想了一會兒:我是不是該製造點小麻煩?比如猛地踢那輛車一下,當警報器的聲音響徹雲宵的時候,搞不好她就會下來,我可以順便和她搭搭訕,如果她正好沒事,我們還可以去仙蹤林喝杯茶聊聊人生或者是我那些看似狗屁不通但實際充滿了內涵和思想的作文,就在我進行著無邊無際同時也無聊透頂的臆想的時候她忽然從樓道裏走了出來,她走得飛快,像是在逃跑。看到我,她停了一下腳步,顯然吃了一大驚。

其實我也吃驚,但我故作鎮靜地說:“老師好。”

“你好。”她試圖微笑,但傻子都看得出,她剛剛哭過,因為她的眼睛又腫又紅。

我大聲對她撒謊:“我小姨家住這個小區。”說完了才發現人家根本沒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又傻又天真!

“哦。”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低頭朝小區外走去。我跟著她,為了不讓她發現,我把腳步放得很輕,好在她一直都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奇怪的是出了小區她一直沒打車,而是悶著頭往東邊走去,她走得真的太快了,要跟上她還需要費點力氣。在一個紅綠燈的路口,她不得已停下了腳步,我剛接近她的背影,來不及收回腳步,就聽見她頭也不回地大聲說道:“是個男人就別跟著我!”

我沒吱聲。

她猛然轉頭,發現是我。臉在刹那間變得通紅。

顯然,她把我當成了別人。

“我回家。”吐出這三個字,我裝作一臉無辜地看著她,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氣氛不算融洽。

她回頭衝過了馬路,我繼續跟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還跟在她身後,總之她沒有再回頭,而是一直一直走到了小河邊,坐到了河邊那把舊得不像話的木椅子上。椅子可能會有些髒,但她並不介意,甚至沒拿出紙巾來擦一下,這多少讓我有些詫異。這是深秋,她穿了一件淺粉色的衛衣,牛仔褲。從背影看,和我們學校那些女生相差無異。興許是覺得冷,她把帽子拉起來蓋住了她的頭。這個動作讓我更安心,因為帽子擋住了她眼角的餘光,她發現我的可能性又少了百分之六十六點六。我靠在樹上,隔了幾十米的距離遠遠地看著她,希望時間就此永遠停住,明日永遠不必再來。

記得以前在於池子的語文筆記本的扉頁上見過一行字:“喜歡的歌,靜靜地聽,喜歡的人,遠遠地看。”當時酸到牙都疼,當著她的麵狂笑三聲,認為女生真是“白癡”加“花癡”的可恥動物,把她的小臉氣得從發白到發紫再到發青。事到如今才知曉,落入情網的人大抵都是比賽著可恥,哪還有什麼自尊可言。要是被於池子知曉今天我跟蹤別人的荒唐事,她怕是會笑得我臉皮自動脫落為止。

不知站了多久,夜幕完全降臨,華燈初上。河邊開始起風,漸漸的有細微的雨飄起。而她一直坐著,眺望遠方,一動不動。我從書包裏取出雨傘,感謝這把我幾乎從不使用打開都有些費力的雨傘,讓我可以大著膽子走近她,替她把傘高高地舉起來,擋去那些試圖沾濕她短發的可惡的雨絲。她回頭看到我,臉上並沒有吃驚的表情,而是平靜地對我說:“你還沒有走嗎?”

我說:“老師你沒事吧?”

“沒事。”她搖搖頭,“我隻是想一個人靜靜。我念高中的時候常來這裏看書,那時的河水可比現在清澈多了。”

我本來很想說:“鋼筋水泥文明摧殘的豈止是一條清澈的小河。”可我沒說出口。必要的時候,假裝深沉有凸顯成熟男子氣概的作用,何況在她這樣惹人憐愛的女人麵前,我更有必要保持我沉默是金的好品性。

隻是不知她心裏是否認可我也是個男人,而不僅僅是她的學生呢?

在我恬不知恥的幻想的同時,她隻是看著河麵繼續說道:“以前,我和我一個朋友常來這裏。”

“是男朋友嗎?”我終於忍不住問。

“不,是個女生。”她說,“她叫吧啦。這名字很有意思,你說是不是?”

“你別說了,讓我來猜。”我十拿九穩的說,“你們後來一定愛上了同一個男孩,你們從好友變成了死敵,對不對?”

她說:“胡扯。”

“或者就是你們都長大了,工作了。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們很難再見麵了,對不對?”

不知道是不是不願意聽我再胡謅下去,她遲疑了一下回答我:“也對。”

“嘿嘿。”我吸了一口氣,發了一句自認為精彩的評論,“人生故事,不過如此,沒太多新鮮的。”

“段柏文同學。”叫我泄氣的是,她完全沒在意我短小精悍且充滿氣質的評論,而是用平常不過的語氣說道,“謝謝你,天色不早了,我們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家長該不放心了。”

一開始我注意到她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這讓我的小心眼裏立刻充盈著一種說不出的得意,可是她為什麼又要在說完這些之後又千不該萬不該的加了半句“再不回去家長該不放心了”呢,那一刻我恨不得有種消聲器,可以消滅她最後那令我超級不爽的半句話。

我把傘再舉高一點點,等待她站起來的時候她又說道:“我家離這裏很近,走路就可以了,你呢?”

“我……”我結巴了半天終於說,“我,我打車。”

“走到路邊,往左拐,路口好打車。”說完這話,她站起身來,把手插到衛衣口袋裏,往前走去。我舉著傘跟著她跑了兩步說:“老師,這個給你。”

“我有帽子,用不著。”她對我說,“在學校呆一周了,周末要早點回家,爸爸媽媽一定做了好吃的等著你吧。”

她又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我隻好向她坦白:“我沒有媽媽。她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病死了。是血癌。”

“哦,對不起呢。”她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我看看她說,“其實那些不快樂很快都會忘記掉的,老師,你也是一樣的,所以有些事,不要太放在心上。”

她忽然就微笑了。然後她將右手的食指豎起來,放到唇邊,輕聲警告我:“今天的事,不許講出去。”

“遵命。”我答。

她很認真地說:“謝謝你,段柏文。”

第一次和她麵對麵,我才發現她的個子真小,一米七七的我站在她麵前,像個巨人。可是我自己知道,這是遠遠不夠的。那一刻我希望自己再強壯一點,再強壯很多很多點,再強壯很多很多很多點。

可是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有朝一日我有資格可以替她抵擋人生的風風雨雨,要我付出什麼我都願意。

(2)

為了抑製對她的朝思暮想,整個周末,我都在熱血傳奇上奮戰。

其實,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碰過網遊了。我最輝煌的網遊歲月是在我小學五六年級那會兒,那時的我除了上課之外,放學後基本上屬於“如果我不在網遊,就一定在去網遊的路上”那種非人狀態。為此,我爸差點沒把我打骨折,但依舊動搖不了我一顆熱愛網遊的拳拳之心,後來的我終於下定決心痛改全非,是因為我無法原諒自己在網吧連續泡了兩天一夜之後,連我老媽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著。

說實話,我媽在的時候我並沒有體會到她多好,她走後我才發現自己的孤獨,深入骨髓。那首家喻戶曉的歌唱得一點沒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如果你從沒當過一根草,你是不可能體會到一根草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艱難和痛苦的。更可悲的是,我媽活著的時候跟我爸就沒啥感情,她死後沒一年,我爸就再婚了,娶了一個比他年輕十二歲的女人,據說是什麼什麼劇團的歌唱演員,長得還勉強。嫁給我爸爸後她就毅然決然地“退出了娛樂圈”,劇團從此不去了,整天抱著台電腦炒股炒基金炒地皮炒期貨,用於池子媽媽的話來說:“就差把老段給炒糊了。”

這個本來破碎的家庭因為她的加入而變得更加破碎,我也從“一根草”迅速演變成了“一根多餘的草”。好在我與生俱來自知之明兼沉默是金的好本事,才得以和他倆和平共處長達三年之久。直到我發奮圖強考上天中,過上了我的住校生涯,我憋屈的日子才算暫時告了一個段落。

是的,憋屈。我用這個詞,一點兒也不過份。

算起來,開學快三個月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回家。國慶節我爸出差去了雲南,我是在於池子家過的,吃得不錯,休息得不錯,還有於池子替我抄作業。我是真的不想家,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沒衣服換以及資金緊張,我估計讓我再捱三個月也沒任何問題。周六晚上十點多鍾的時候,爸爸來敲我的門。他說:“柏文啊,家裏的無線網不知道怎麼上不去了,你來檢查下路由器好不好?”

我來到客廳,隻見她抱著台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上,戴了一副近視眼鏡,穿著一套電視上闊太太才穿的那種惡俗的真絲睡衣,麵無表情,像個蠟像。

明明是她讓我爸喊我來檢查的,這會兒她卻表現的好像跟她沒關係似的。果然是半個演員出身,令人佩服。

我走到路由器旁邊,把它重啟了一下。

她冷冷地說:“我重啟過很多次了。”

“那就是壞了。”我說,“找電信局來修吧。”

“難道你修不好麼?”毫無疑問,她問了一個相當白癡的問題。不過我還是很禮貌地回答她:“是的,修不好。”

可她接下來的那一句實在是讓我的禮貌無法維持下去,她是這樣說的:“可是你不在家的時候,它一直是好的呀!”

這是什麼屁話!

我看了看我爹。他揮了揮手,息事寧人地說:“不早了,都去睡吧,明天我找電信局的人來看就是。”

“興許是欠費了。”我說。

她果然上當,大聲回答:“不可能,我才繳的費!”

“你有錢嗎?”我問她。

她看著我,顯然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什麼活都不幹,哪來一分錢呢?”我用無比大無比大的聲音喊出這一句話,再用無比快無比快的速度回到了我的房間,“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真他媽無比的痛快!

痛快之餘,我忽然很想給她發個匿名短信,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很久了,但一直沒有膽子做。她的號碼我是有的,不隻是我,全班都有。因為第一堂課的時候她就把手機號碼留在了黑板上。可是我該發點什麼內容呢?

“我想你了。”太俗,俗不可耐!

“猜猜我是誰?”更俗,俗到可以拖出去斬了!

“老師,我是段柏文,請問明天幾點返校?”算算算算,這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斟酌了好久,又拿出手機來編輯了好久,還沒個結果的時候於池子給我打電話了,要我把物理作業最後一題的答案發給她。我告訴她我還沒做。她笑嘻嘻地說:“怎麼,又跟小媽吵架了?”

女生的另一個名字,真的叫敏感。也不知道她們哪來那麼多觸角,偏偏能在你最不爽的時候伸到最讓你不爽的地方。

“段柏文。”她拿腔拿調地說,“有一個秘密呢,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既然是秘密,還是不要告訴了。”我說。

“也算不上是什麼天大的秘密。”她自言自語地說,“可是我不告訴你,就老覺得欠了你什麼似的,你說這種感覺怪不怪?”

“你這麼說我想起來了,上次去書店買書,你確實欠我五十多塊錢忘了還了,我一直沒好意思提醒你來著。”

“不要臉。”她在電話那邊大吼,“後來我請你吃麥當勞,你說過不用還你錢了。那頓算你請,難道你忘了麼?”

“忘了。”我耍賴。

“鑒於你這麼無恥,那個秘密我在心裏爛掉了也不會告訴你了,你就使勁兒後悔去吧。”她說完,憤怒地掛了電話。

我真弄不明白,她怎麼這麼容易憤怒。我更弄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後悔?我太清楚於池子了,她那些破秘密從來都是人盡皆知的秘密,壓根就不值錢,我才不稀罕。

夜裏十二點多,老爸再來敲我的門。我起初一直沒應,他就喊我的名字。夜深人靜,他殷殷的呼喚讓我毛骨悚然。我隻好從電腦邊站起身來,去替他開了門。他一直走進來,走到床邊,坐下,開始抽煙。

因為剛才的不愉快,我們的開場白顯得略微有些坎坷。

“對不起。”我決定低調點,這樣他呆在我房間的時間才不會太長。

他做了一個手勢,如果我沒體會錯的話,多半是讓我不必道歉的意思。我走近他,從他的煙盒裏掏出一根煙來,也點燃了,坐在地上開始吸。

關於我抽煙的事,一開始他就沒有表現得很吃驚,我並沒有刻意去隱瞞他,他也沒有很強烈地阻止過我。自我母親走後,我們父子之間的話不多。他再婚那天,隻請了一些親朋好友。可我沒去,他也沒強求。我跑到於池子家住了一周,一周後他把我接回家,推開門,正打算換鞋,我忽然發現我們家門口放拖鞋的鞋架換成了新的,而且從原來的左側變到了右側,我媽給我買的那雙藍兔子拖鞋也從鞋架上消失了。

再一瞄鞋架上的鞋,一雙粉紅色的漆皮高跟鞋,以其獨樹一幟的高度高居整個鞋架的最高處,霸道地占據了兩格的位置。

我媽顯然不可能留下這種極具戲劇風格的遺物。

無疑,這雙鞋也宣告了她的主人惡俗的品味和從今以後在我家高不可攀的地位。

說實話,我本打算回來就回來了,不說話糊弄過去就算了,可是一進家門就發現光一個鞋架就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我找不到理由不發火,隨便從鞋架上拽了一雙拖鞋下來摔在地上,吼著問:“我的拖鞋呢?!”

爸爸急忙說:“洗了洗了,你先隨便穿雙別的不行嗎?”

幸好是洗了,如果是被她扔了,我立刻用那雙高跟鞋敲扁她的頭。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發現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換成了新的,枕頭邊放了幾套新衣服,牆上掛了一幅我看不懂的水墨畫,連那台舊電腦的屏幕都被擦得鋥光瓦亮,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蘭花味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陌生得嚇人。

我懷疑我是不是走錯了門。

吃晚飯的時候我爸喊了我兩次,當我走進餐廳,他們倆已經坐定,在等我。我走過去,看了她一眼,她極不自然的笑了一下,用事先排練好的語氣說了句:“嗨!”活像前來求職的公關小姐。不過話又說回來,她的確有公關的潛質,否則怎麼能在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順利躋身我們這個虛位以待的家並掌管了我爸的錢包呢?

我懶得搭理她,撈起筷子就扒飯。幸虧她也沒再做出替我夾菜之類的雷人之事,我們這尷尬的第一餐飯才算這麼熬了過去。

從一開始,關於她的事情,我和我爸一直隻有冷戰,沒有吵鬧。不過,在於池子家那對熱心母女的幫助和勸說下,我最終很理智地接受了這個現實。憑良心說,就算我最不痛快那陣子,我也並沒有忘記他是我的父親,忘不掉他小時候把我舉得高高的帶我去動物園看大猩猩表演。隻因為有個陌生人老是橫隔在我們中間,才讓我們不得不遺憾地變得疏離。

還記得我拿到天中錄取書的第二天他帶我去了我媽的墓地,那一次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在我的記憶裏,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為我媽這樣哭過。我本來以為我也會哭,還特意帶了大包的紙巾,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盼望已久的新生活要開始了,我的媽媽正在另一個世界看著我,應該會多一些欣慰,少一些擔心,就是這樣。

因為母親的早逝,和同齡的孩子比,我不得已多出了一份早熟和世故。但有時候,我清楚的意識到這種早熟和世故也許隻是我自以為的,在許多許多人眼裏,我還隻是個孩子,好比——在某位老師的眼裏。

一想到這裏,我就有點生氣,恨不得立刻證明點什麼出來以表現我的深刻。

“你給我點錢吧。夥食費不夠了。”沉默了很久,我發現隻有這句話值得對他說。

他用嘴含著煙,手伸到口袋裏掏出錢包,半眯著眼睛,從裏麵掏出一百元遞給我。

“不夠。”我說,“下周要月考,我可能一個多月都回不了家。”

“先拿著。”他說,“身上沒現金了,回頭打你卡上。”

“你的錢都被她用光了吧。”我把那可憐的一百塊順勢塞到屁股底下。

“你千萬別這麼想!”他說,“你對她有偏見,她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太會說話,但公平地說,為這個家,她也付出了不少。”

可憐他這麼大一把年紀,還在玩著自欺欺人的遊戲。我才不信他深更半夜敲開我房間的門,就是為了和我麵對麵抽一根煙。鬼都看得出他的超級鬱悶以及對這份忘年之戀的無限糾結,此時此刻,我覺得我唯有少說兩句才算慈悲為懷。

“天中還好吧?”他問我。

“還好。”

“老師怎麼樣?”

這個問題讓我想到她,於是我很樂意地充滿感情地回答道:“非常好。”

“很難聽到你表揚老師。”他說,“天中看來果真名不虛傳。”

我們正說著呢,屋外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有人摔門而出了。他猶豫了一下,像是想要站起來,但最終沒有,隻是眼光抬起來前視了一下,然後把手裏的煙頭狠狠地掐熄滅了。

“你們吵架了?”我問。

他不答。

“你不去追?”我再問。

“隨她去!”他終於給我麵子,撂下一句狠話。

那晚他最終有沒有去找她我不知道,但他離開我房間後我很長時間才睡著,腦子裏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如中邪一樣驅之不去。快到淩晨的時候才輾轉著睡去,偏偏又夢到她,拿了一根教鞭站在我麵前,那是一種現在已經不多見的教鞭,類似馬鞭,長長的粗粗的,一端軟軟的垂在地上,好像某個多年前玩的網遊裏的馴獸師,“啪”地一聲猛抽在地上,很嚴厲地對我說:“段柏文,這次月考你班上最後一名,天中要把你開除掉!”

手機就是在這時候響的,打電話的人是於池子。雖然它驚醒的是我的一個噩夢,但我還是沒好氣地衝著她喊道:“爺在睡覺,難道你不曉得麼?”

“睡覺你開什麼機!”她聲音比我還大,“再說都幾點了,下午三點前要返校難道你不知道麼?”

“幾點了?”我一驚。

“十二點半啦。”於池子說,“是這樣的哦,我想過了,關於那個秘密的事,我想我還是告訴你比較好。”